
01.
白凯南躺在山坡上那棵老榆树下已经整整一个上午了。
此刻榆树下的荫凉不偏不倚的绕着树下盘成了一个圈儿,白凯南光溜溜的上半身浸在树荫里,裆部以下正暴晒在烈日下。黑色的牛仔裤一直挽到大腿根部,两条黝黑精瘦的腿交错搭在一起,脚趾机械般抽动着,带动腿部肌肉一阵松一阵紧,这让他看起来没有表面那么瘦弱。
同样黝黑的脸上,最显著的是那只鼻子,两眼之间朝下的地方像是被人用勺子挖出了一个完美的大弧形,鼻尖正是弧形上扬的一角,两个鼻孔突兀的斜向上开着,犹如两只并排指向天空的烟囱。嘴唇薄而平,上下生的很匀称,紧紧地闭着,嘴角有些泛白。两只眼睛睁得足够大,以至于让他的眼部看起来有些微凸,此刻他正目不转睛的盯着头顶的天空。
湛蓝的天空深邃得犹如看不见底的大海,那渺小的黑点在蓝得发紫的幕布上若隐若现地盘旋着。整整一个上午它还没有离开。
鹰,对白凯南来说是一种矛盾的存在,有深到骨头里的爱,也有疼到心坎里的恨。
02.
白凯南的爷爷老白头和父亲白士弘当年从东北回来的时候带回一只鹰,在他的记忆里,那只鹰总是高傲的站在父亲肩头,爷爷说那鹰是父亲从雏鹰就开始驯养的。对于父亲如何驯养鹰的细节,白凯南几乎一无所知,因为父亲和爷爷似乎非常避讳他了解这些过往,他们从来不说,即使说起也会因为他在场而压低声音。
在白凯南的心里,父亲只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活着的人,至于这个身份所意味的情感和本该带给他的温暖,他却是从来都不曾体会到的。幸运的话,他会看到父亲的脸上偶尔露出的微笑,听到一两句稍感温情的话,他也曾在这短暂的亲情中幻想那些一直都不存在的画面。可是如今就连这样的幻想,也被密集的电网和高高的围墙生生地隔断了。
至于母亲,如今在他的脑海里也是渐行渐远,就像一束逐渐在黑暗中消失的光,虽然因为黑暗的充斥而变得愈发刺眼,但他知道总有那么一刻她会突然消失,即使他拼尽全力也抓不住,一消失便再也看不见了。
曾经,为了母亲,他恨着父亲,为了自己,他也同样恨着母亲。
那是个温顺的像绵羊一样的女人,对命运没有任何诉求,仿佛她来到世间的唯一使命就是为了受苦。不论父亲的皮鞭如何抽打,她永远都不会反抗,瘦弱的身体总是在皮鞭下蜷缩成一团,头深深地埋在膝盖里,把单薄的后背毫无保留地敞露在父亲的暴虐下,虔诚地像一份祭品。无数次,当父亲烂醉如泥,痛哭流涕的时候,这祭品便又敞开自己的怀抱,像母亲一样的接纳他,抚慰他。
小时候的白凯南目睹了无数次这样的情景,那个时候,他打骨子里瞧不起母亲。
母亲在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难产死了。
那年白凯南七岁,刚刚背起书包,当人们都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长吁短叹的时候,他的心里甚至有些窃喜,为了母亲终于解脱,也为了自己从此不用再担心她会被打死了。
03.
白士弘曾经以为自己会跟着老白头在长白山挖一辈子的人参,他喜欢那无拘无束的生活,也曾以为会和英姿结婚生子,度过平凡但幸福的一生。
白士弘和英姿从小一起长大,父辈都是老实本分的挖参人,两家人私交甚好,对于子女的婚事也早已默认应允了。所以,在英姿的父亲去世后,老白头便把英姿和她妹妹英雯一起接到了白家,打算在英姿父亲三周年后给两个孩子把婚事办了。
雏鹰是白士弘和英姿上山找参的时候发现的,多天未进食,发现时已经奄奄一息。两人把雏鹰带回了家,精心照顾多天才救了过来。大概是从小被人饲养的原因,雏鹰虽然平安长大,但几次放生后都会飞回家来,于是两人也就断了继续放生的念头,一直养着。不论找参还是挖参,鹰总是在他们身边跟着。
原本以为生活就这样平静而安稳的过下去了,可是不久之后英姿出事了。
04.
那天一大早,英姿把半年来收的干货装好拉到集市上去卖,以往卖干货都是她一个人去的,那天和平常并没有什么两样。
可是直到太阳落山,白士弘挖参回来,也不见英姿回家,当他们在去往集市的路上看到无人赶着的马车时,才知道英姿怕是凶多吉少了。马车上除了几个空空的口袋,和一个英姿出门时戴着的发卡之外一无所有。
在报警后的第六天,英姿的尸体在深山的一个山洞被发现,那离她们平时挖参的地方很远。
英姿的双手被反绑着,浑身赤裸,全身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的地方,多处骨折,警察推断死亡时间不超过72小时,也就是说,她从失踪到死去被折磨了近四天。
白士弘的心在英姿尸体被发现的那一刻就变成了一块坚硬的石头,他整日地在山里游荡,凡事在那座山里出现的其他男人,他都怀疑他们与英姿的死脱不了干系。对于那些之前对英姿有好感的男人,他跟踪他们,试图发现一些蛛丝马迹,,甚至差点杀了人。
当地人不再允许白家父子继续在这里挖参了,警方也开始干预,希望他们能离开长白山,去别的地方生活。最终,老白头带着白士弘和英雯一起回到了西北老家。
事发第二年,东北警方破获了一起枪支贩卖案件,在审讯过程中意外得知英姿死亡事件的始末。参与当年案件的共有三人,期中两人是这次倒卖枪支的主犯,身背数条人命,一审被判死刑,另外一人从犯,在英姿案件中犯有绑架,强奸罪,一审被判有期徒刑28年。
多年来白士弘的生命里除了那只鹰,就是那个被判了28年的人,他活着的一切似乎都是为了等他,等他出来并亲手了解他。
05.
白凯南接到警察电话的那天,正是自己的22岁生日,他一直以为父亲应该从不记得自己的生日,可是却没想到原来他一直都知道。
当他在看守所看到戴着脚镣和手铐的父亲时,白士弘的第一句话既客套又难为情:
“对不起啊,到了了,给你送了一份这样的生日礼物!”
那一刻,白凯南如鲠在喉。
白士弘就在当年的山洞里杀了那个刚刚重获自由的人,也彻底地杀死了早已死去的自己。
对于白凯南的母亲英雯,白士弘最终还是一字未提。对于这个自己最亲近却又最陌生的女人,白凯南知道他今生再也没有任何机会了解了。
“把鹰放了,让他自身自灭吧,活得够久了!”
这是父亲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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