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尘埃一样,被时代铲离乡土,倾倒在他方灰蒙蒙的大地上,暴露在阳光下,漫无目的地飘散。一代, 两代, 三代……光线将我们解离,稀释。无数个失眠的夜晚,无数不安的梦魂,连歇息的枝桠也找不到了。
c86fb11a256845e099aafa3214939ca6a13fc6fe14bc9-Um5she_fw658.jpg一. 远音
傍晚的时候,我陪朋友到嘈杂的小吃一条街买潮汕砂锅粥。那对推着小车的夫妇都是潮汕人。朋友直称赞他们的粥味道鲜甜,并不忘介绍,我也是潮汕人。老乡的笑容风尘仆仆中带一丝熟悉的味道,他用潮语问,阿妹系地各人?我害羞地用乡音回答,老家在揭东。我们闲扯了几句,他们才了解我在广州出生长大。乡人感慨,阿妹潮汕话答得好白,听吾出系外头大,好多外头大的侬答普通话吾答家乡话咯。(你家乡话说的挺好,多少外头大的孩子说普通话不说潮汕话。)
我暗自得意。内心却阵阵酸楚。我是异乡的一个普通人。而乡音,早已是远音。
“你是哪里人?你是潮汕人?”记事以来,这些都是我羞于回答的问题。过去我总是搪塞,答非所问,“我家乡不在广州。”
——我不是广州人?可我的户口在广州。我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多年。
——我家乡不在广州?可我的家乡话说的结结巴巴,足以曝光我的真实身份。
事实上,我来到世界上听到的第一种语言是普通话,第二种便是潮汕话,后者比前者接收时间更长。长大以后,接触的人越多,听见乡音就越兴奋,也许是童年形成的大脑自然反应作用。但对方一问“你是哪里的啊”,我便立即失语。
这是如此奇怪的现象,开口说家乡方言对我们这群异乡的孩子来说,似乎十分困难。小时候,家里人决定“让孩子浸泡在国语中,方便将来学习写作和外语”。事实证明这是个明智的决定。奇怪的是,我长大后死活不肯开口说家乡潮语和广州话。家人总是拿我小时候说过的一句话嘲笑我——“我是普通人,我说普通话。”而当我长大后明白事理,想要练习潮语时,却发现身边的“潮人”们已习惯使用流利的普通话,或是忙不迭地寻我一起练习英语口语。
说到底,这些原乡来的朋友,开始渐渐沦为与我一样的异乡的普通人了。
二.远人
我遇见过许多同乡的异乡人。印象最深的,是一个曾为我家小区守过门的保安。
由于是附属于母校的教职工公寓区,这块地方小的可怜,从前更是连守门的人也请不来,偷窃事件也是时有的。后来小区和母校共享保安队,一个学期便换一两个守门人。
两年前轮上他当守门人。身材不高,穿着干净的制服。很是瘦弱,有些许驼背。站远了看,就是单薄的一片剪影,我时常怀疑他是否营养不良。他咧嘴笑的时候,看得见里面泛黄的牙齿。他每天看小区的人进进出出,自然就和大家熟络了。偶尔看见我从超市回来提着的大袋子,就会笑言两句,后来再见面自然都会点头招呼。他的口音有种熟悉的味道。后来知道是普宁人。和大多数家乡的男孩子一样,早早便放弃读书,出来打工。
有时他看我大冬天的清晨起来跑步,时常会跑到对面的小山公园,便和我母亲说起来,结果自然是回家被老妈训斥“大清早的一个女孩子多危险”。后来只能在学校里面晨跑。
到了夏天,他见到我时常招呼,笑着说要给我一些芒果。我哈哈一笑,当他说着玩。没想到过某日下午,竟然叫住我,给了我一大袋青芒。说是芒果熟了,掉下来砸在地上,没摔全烂,味道很好,有些是打下来的芒果,放多两天就不酸了。抬眼望去,下过雨后的地面上,果然是被烂熟的芒果汁肉涂花了脸,那些掉下来的芒果就在我手中的袋子里。心里很是惊喜,谢过回家以后切开一个来吃,发现味道其实酸味多一些。
某日去图书馆,路上停下和他聊天,他麻烦我帮他找一本傅斯年写的书。我有些惊讶,他对中国传统语言文化感兴趣。他说自己想辞职,到民办学校里教书,希望我母亲可以帮忙。于是回家后我便和母亲说了此事。下回见到他,母亲便和他聊起这件事情。事后我问母亲什么看法。她只说比较困难,至少要先考取教师资格证,不然不太有希望,自己也帮不上忙。
后来,高二的夏天过去了,我开始为高三忙碌奔波,也没有留意他是何时离开岗位。
直到高考结束,一年过去,又是芒果砸地的季节。某日我与母亲在菜市场附近走动,经偶遇他,只是我一时反应不过来是谁——眼前这个人邋遢,骨瘦如柴,胡茬一个多月没修理的光景,脚踩一对人字拖,露出的十个脚趾骨瘦嶙峋,饥渴而窒息地抬头张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问起现状,说是在联系老家的中医,打算自己卖民间秘方。没有多聊,匆匆告别,我和母亲都惊讶于他的窘迫。
后来,再见到便是在大街上,他的面前铺着一张经脉络图,几个药罐子压着,我没有留心看卖的是什么。他临街而坐,张望着来往的稀疏的人流。
我远远看见他,取了一条路绕过他。转过街角回头张望,他还是孤零零地坐在那里。终究是没有勇气上前问候。他的颓败与那年的安然,相去甚远。
他就那样消失在了时代的边缘。
三.远乡
“隔一程山水,你是我无法回返的原乡。”关于家乡的种种,羞愧之后,更多的是一种惆怅。或许我甚至不能称之为“家乡”。家乡,是一片注视你长大的天地,山水,是一群熟知你的喜怒哀乐的人。
我和那遥远的乡土有过什么呢。除了数年前一两趟回程,再也没有相关的记忆。即使努力回想,我对于回去的所见所闻,也是模糊难辨了。我尚且称之为“原乡”罢。原乡是一片故土,一片孕育了我的世世辈辈祖先的山水大地,人文古镇。
有人说,故乡是一个让你疼痛的地方,因为每走远一步,便是将自己连根拔起一寸,痛楚便深刻一分。从未感觉自己和广州城血脐相连。这种疏离源自何处,无从解释。可是,我又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吗?问自己这个问题,内心是泛酸的茫然。早该知道这个答案的——我是没有根的。曾经追问过家人,爷爷的爸爸在哪里,爷爷的爸爸的爸爸在哪里,外公的爸爸呢,外公的祖父呢……?
年代久远的答案,早已被风化了。就连爷爷的父亲也是半世羁旅,客死他乡。当年意气风发,下海远洋,从此远离故土,随风飘荡。将自己连根拔起的那刻,必定有过泪流成河的不舍和乡愁。在人世间最后一口呼吸中,他有没有忆起乡土的气息?
然而,那一丝一缕的气息,对于原乡里茁壮成长的成群子孙,也早已消逝如烟。年轻的潮人大批地离乡,投入灯红酒绿的北上广深,不再回来。
从此四海一方。抽离的那一刻,便是离了故根的浮萍,便是无主的蒲公英,子子辈辈,开始飘荡,开始随波逐流。
从此一晃几十载春秋。乡音是穿越茫茫人海,穿越各种陌生的体味和香水味,穿越沉闷回荡的地铁声,穿越灰尘滚滚,吊臂高悬的建筑工地,穿越刺破耳膜的钻地机机械声,把你我她他——血脉遥连的同乡人,相互牵动的,最后的解语花。
从此,十五豆蔻出花园,中秋拜月娘,冬至煮汤圆,正月初七七样菜,打春祭妈生,营大老爷,这都失去了色彩,慢慢地褪色了,遗落了。一家人围在一起过节,早已没有曾经的曾经家家户户的热闹,窗外是灯火辉煌的都市不眠夜,各种电汽之音替代了早已绝迹的锣鼓声。乡人们在五百里之外继续沿袭的欢快与热闹,异乡人在另一个“家乡”自娱自乐,麻木欢愉。新的都市,新的文化,新的思想,慢慢稀释血液原有的浓度,我们最终变得“什么也不是”。
老父老母三两年回家一趟,那些记忆,那些时过境迁,那些唏嘘,也与异乡人没有瓜葛。乡愁至此不过是自作多情的依托,户口所在地的繁华似锦亦不是灵魂的栖所。下一代的孙辈,更是无从得知来时的路。就连父辈回乡探亲,怕要内心隐隐作痛。故乡不是故乡,旧路,旧楼,旧房,旧人,早已被时代的洪流洗刷的干干净净。或许,连坟头也在一片日新月异中面目全非。慢慢地,人走了,老了,死了,被遗忘了。在这里,还剩下什么。认同的改革开放带来的自豪感,如何不掺杂些许怀旧忧伤?抬头看看年轻一代,乡里乡外人,都注定是忙人。谁有时间思念家乡,追寻故土。
异乡人回到大城市,发现哪里都一样。一台无线WIFI,一根网线,一台手机或平板,世界联通。商品房是一板一眼的一式一样。房价还在翻倍增长。人们照旧逃回北上广,挤破头要入户北京广州。大学的竞争下移到幼儿园。地段与学校是孩子出生后永恒的谈资。父母们不甘落后地把孩子送到市一宫、二宫、三宫,唱歌、跳舞、主持、钢琴、小提琴、奥数、英语……渐渐地孩子长大了,父母还要忙着告诉孩子:“找对象不要找农村户口!““北京(广州/上海)户口多难整,别人都急着挤进来,你们这些孩子倒想出去!” 可笑的是,当城市里的父辈们一脸严肃地如是告诫子女们时,他们的同辈的亲友们超过一半还住在老家的乡下。
原乡人也闲不住,翻新老城区,装模作样仿造古建筑,大力推普。故乡的80后、90后开始用普通话上课,听各种外文歌,看韩剧,跳机械舞。
故乡,是户口本上的籍贯。故乡,是隔代又隔代逐渐消退的余痛,是陌地,是荒土,是破败的代名词。故乡,是夹在集邮册里的旧邮票,失真而空洞,无效乡愁上寄往未知他方的符号。
时代挟持着我们朝前飞奔,两岸的景色连成一片模糊的彩块,我们无从呼救,张口吸进的便是现代化的灰尘。渐渐地也就麻木,回想一下,一路疾驰,但记得了什么,有什么值得回忆的。一代人的悲凉,造就了下一代的悲凉,然后是再下一代。孩子们要从电视、电脑和卡片中认识什么是家乡,什么是蚯蚓,什么是水稻。
好像尘埃一样,被时代铲离乡土,倾倒在他方灰蒙蒙的大地上,暴露在阳光下,漫无目的地飘散。一代, 两代, 三代……光线将我们解离,稀释。无数个失眠的夜晚,无数不安的梦魂,连歇息的枝桠也找不到了。
故作潇洒地说:心在哪里,故乡就在哪里。连自己都要哑然失笑,不过是一厢情愿的自我安慰,用华丽的诗句为一个人的单相思自圆其说。故乡,早已是面目全非的家乡,回不去的原乡,无法抵达的远乡。故乡是独一无二的气场。
不知不觉,黎明迫近。向梦土道声早安,句子硬生生僵在空气里。 ——早安,原乡?还是,早安,远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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