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异人中龙

作者: 釋迦牟南 | 来源:发表于2020-06-07 10:52 被阅读0次

    ——怀恋叶曼先生

    顶礼三世尊!顶礼叶曼先生!

    诗人周梦蝶说:形容南怀瑾先生最恰当的句子是“奇逸人中龙”。

    这个句子的发明者,正是影响中国学术史六百多年的陈抟老祖。无独有偶,老祖手书的这副对联,最后辗转到南老师手上。开张天岸马,奇逸人中龙。十个字,字字古拙方正,却毫无两宋的文士气,自顾自一派天然,越看越能体会出那股奇逸味。

    猛然觉得周梦蝶说得真对,南老师堪用此句形容。可凝思一想,也并不全对。奇固然是奇的,像南老师这样的人物从来是可遇不可求。可是未必逸。南老师直到谢世,终生没有退过休。

    叶老师似乎要好一点,她生命的最后一年,回到了洛杉矶温养。可是如果同样拿南老师的生命长度来衡量,叶老师还得多领几年加班费。他们都“奇”,都是“人中龙”,却偏偏都并非“逸”。

    叶老师说:她希望自己可以永远地在上面讲课,哪天坐在讲台上就走掉了,大家来为她持佛号。她说这个话的时候,93岁。凤凰卫视采访她,那时的她从内到外地充满了干劲,从她的脸上,我竟然看出了朝气。那种不知困倦,好像永远不会停步的样子。要对生命充满了何等的热情,才能活得这样的一派天真!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突然有一天,我深刻地意识到孔老师这句话好像并不是在说时间的流逝,他是在谈他领会到的这种生命的奔腾气象,永不停止,从不间断。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若非圣人,定非凡夫。如果不是身体不再允许叶老师作长时间的演讲,她真的极有可能会在哪一天讲话的课堂中走掉。对于二位来说,死亡真真成了生命的赏赐吧!

    再来读南老师送给叶老师的那首开悟诗,其中两句:“清虚吾堕红尘劫,浊世谁传大士薪”。不禁忧戚于心,而红尘一劫所历经的人事之艰难,又岂足为外人道?人生真是一种极其怪诞的设计,它甚至将一切不可能换算成无所不能,所以每一种人生本质上来讲都是分裂而统一,差异而雷同,自相矛盾又左右逢源的。在众多的生命设计中,凑热闹和爱宁静共同来自于本性。爱宁静是生命的自我成就,凑热闹实则是充满牺牲的成就众生。任何一位人类历史上的英雄或伟人,总结起来都各自拥有热闹十足的一生。哪一种传奇,不是聪明人的惹是生非?而红尘一劫,难有人全身而退!

    叶老师是不多的全身而退者之一。以女身而成为修行界的典范,论影响,论修持,近一个多世纪以来,进而由此考察近三百年中国历史,叶老师都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

    要说修行之困难,每一个老实的修行人最是深有体会,再加上女身修持,更是难上加难。如果不是上天的特意安排,我们多生都难值遇这样的世所稀有。

    叶老师很早就公开说,同时有三位大师都预言说她将活103岁。对于一个社会名人,公开自己的确切预见,是充满极大风险的。未来从不受制于一时一地,但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可能引发截然不同的未来。敢于公开自己生命的终点,不在于内心对于未来有多少把握,只在于一颗绝对不受时空污染的心灵。光风月霁,大千山水不过陪衬那磊落情怀,只有绝对赤忱才足以将生命演绎成不过如此。岁月中的一切异数仅仅只为增加生活的色与香,使那些既定的岁月不致于索然寡味。

    不知道和叶老师存在怎样的因缘,亲近老师的时候,她已经快100岁了。第一次我们在成都的宾馆相见,那是个深秋里无法拒绝严寒的天气。叶老师那么一身瘦骨,戴一顶黑色圆礼帽,坐在轮椅上,听力很成问题,我至今似乎都可以感受到那天同老师在《银杏》吃完早餐,推她出餐厅时迎面扑过来的南中国的干冷的风,以及已经没有了重量的轻飘飘的轮椅。我推着这样一位人类历史上足以深刻影响我们精神世界的伟人穿越过一如既往的成都,平凡得正如饭后一次习惯性小憩,既没有感到神圣,更没有感到光辉。以至于后来在叶老师北京的寓所访问的两天,都同平常的日子没有什么本质的两样。事隔多年后,我才慢慢体会到,世界上每一种传奇,在当下都是如此平凡无奇。传奇必得以豪杰彰显,豪杰却从不需传奇点缀。后来我渐渐认识到,对于一个凡夫,我们要看他不凡的贡献;而对于一个社会名流,一定要观察他能不能处处平凡。

    有几句话是叶老师留给我印象最深的,第一是她说全世界各国她都去参观过,她觉得最美的风景仍然是祖国的河山;爱中国,我生平头一次感受到这种崇高的令人流泪的爱;第二,在银杏餐厅,叶老师说:日本这个民族曾犯下的错误,是不可原谅的。失了正义的慈悲其实是愚昧,而缺乏智慧的慈悲,从来虚荣而懒惰。第三,她不希望自己寿终正寝,她希望自己能死在讲台上。每每想到此,总是惭愧于自己素餐尸位,无能利己,无法利人,而对于一切名利权情甚至生死无常,还有个什么放不下?

    因为赵朴初先生临终的特别邀请,叶老师不远千里回到中国来。为了表示诚意,她把自己在洛杉矶的房子卖掉了,没有退路,破釜沉舟。叶老师拥有美国绿卡很多年,一直没有申请国籍。后来迫于美国政府收回绿卡的压力,勉强申请了国籍。可是,有什么样的国籍能够带给她老人家内心最真实的荣耀呢?叶老师一直在期望做一个实质名归的中国人,只有告诉世界,她的身份是中国,才能使她心安理得倍感荣光。中国对于大多数的人来说不值一提,可是对于从来失了文化故乡的人而言,中国是那颗胸口上不为人知的朱砂痣,不必常常提及却始终最难忘记。

    在叶老师北京的寓所里,那是隆冬里北方的时节,老师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穿一个单衣,她笑着说:我现在还是一个“黑人”。当年叶老师给叶小文先生(时任国家宗教事务局局长、党组书记)写了一封信,告诉他叶老师准备来北京,如果叶小文先生不赶她走,她就留下来。叶小文先生没有回信,于是她留下来直到去世前一年。她说自己是“黑人”,就是到最后也是一个黑户口,拿着美国的护照住在北京。“我只想做中国人,却不知道如何可以做中国人”,老师生在北京,长在北京,19岁离开北京,老了来以外国人身份回到北京,然而竟也不能归根,她还得回洛杉矶她的国家了账勾销。愿您再来时,中国终于有福消受老师,具足您形神上的光荣的中国。

    我不知道北京市政府的文化官员为什么没有授予叶曼先生荣誉市民称号,而圆满这位当之无愧的中国人一个末世凄凉愿望。如果叶老师一生献身文化的担当与成就,都不足以成为北京的骄傲,那足以证明北京是最缺乏文化情怀与文化眼光的现代城市,而无视这样一位赤忱远归的游子如此单纯的希望,还足以证明北京是一座缺乏人文关怀甚至是人道主义的现代城市,北京市政府主要文化部门的主要负责人员,是不是都负有轻重不等的文化失职?文死以谏,失察于职事,堕落为酒囊饭袋而已。

    解脱如叶老师,或许早已不需要这样一纸薄薄的凭据,她莲舟曼妙早已横越过娑婆世界,众生的有情无情都能成就她的自在慈悲,又何以能辜负她那觉悟的有情和不增不减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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