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过去的20年里,我不只一次的梦到那一条条的羊肠小路。那路很窄,路的两侧是紧凑、低矮又有些七扭八歪的房子。那路很是不平整,尤其是下过雨之后,到处都是积水,走过之后,裤子上十有八九溅满泥巴。就是這样的一条路,路的一头是我的家,另外一头是L的家。上学的路上,一个星期中总有三、四天的时间路过L家门口时,他刚好也背着书包去上学,于是我们结伴而行;放学的路上,一个星期中也总有三、四天的时间刚好一起走出教室,于是我们结伴而行。
这些年,我时常幻想某年、某月、某日、在某个场合与L重逢。他会告诉,他过得很好,生活富足,伴侣贴心;然后,我会告诉他,我亦然。我还要告诉他,我已经不再是那个每天表面上房揭瓦,实则胆小害羞的我。他对讲过的那些话,我都记得!
那年,妈妈说:“市里的教育总是要比农村好些!”。于是,我在玩伴羡慕的目光中从乡下转学到了市里。妈妈总是特别忙,经常都是半夜三更,我睡得迷迷糊糊的,听见妈妈开门的声音。而我又特别的淘气,除了学校之外,我最经常出现的地方,莫过于墙头、树上和房顶。仔细算来,怕是我百分之八十的作业都是在这些地方完成的!妈妈时常说,我是幸运的。因为除了衣服、裤子、鞋子经常破洞之外,那样淘气的我从来没“破”过!
城里的孩子与我是不同的,尤其是女孩子们。她们个个精致,梳辫子,穿花裙子和带蝴蝶结的小皮鞋。而我,总是清一水的齐耳短发、校服和球鞋。开始的时候,那些孩子会因为我土里土气的口音大声笑,偶尔也会有人问:“为什么,你总是打扮得和男孩子一样?”。每当這个时候,我自己也会大声笑,也会发问:“是啊,为什么我总是像脏兮兮的男孩子。虽然我自己也经常因为翻墙爬树弄得脏兮兮。”那个时候,我是没有一丁点自卑或是不舒适的。仿佛内心深处,我知道,我自己也会嘲笑那土里土气的口音和清一水的不分男女的校服。只是,碰巧,這个人就是我自己!
其实,大多数情况下,孩子们总是很健忘的,笑一笑也就过去了。
可怕的是,这群孩子中,有一个总是不依不饶。她的本名我已记忆模糊,因为这些年来我一直固执得叫她丽丽。小的时候,但凡长得好看的,穿得漂亮的小女孩都叫丽丽。于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就打定了注意,她的名字是丽丽。她有一种特殊的本领,她可以让所有的小朋友们都迫切地想和她玩,她会把这些人按等级分配,和某某第一好,和某某第二好,以此类推,当然也总会有那么几个人是连名次排不上的。刚刚转学过去的时候,丽丽坐在我后面。
有一天,与我同桌的男孩趁我午睡的时候,在我的额头上画了一只乌龟,我一气之下同他打了一架,并且意外地大获全胜。同桌还趴在桌子上擦鼻涕的时候,丽丽用手里的铅笔桶我的后背说:“你现在是我的朋友了,排名第三,如何?”
我有点受宠若惊:“好啊,好啊!”
她又说:“但是,我有个条件,今晚你得留下来,替我打扫教室!”
我是个死心眼的人,从小就是,不懂得人情世故,更加不懂得变通:“做你朋友可以,但是你自己的值日,还是你自己来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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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我从好朋友第三的位置上被除名。這件事真正可怕的地方在于,从此她和她的小伙伴们开始模仿我土里土气的口音,随时随地取笑我的衣着和头发。原本我不是那么在乎的,但是丽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魔力,她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在无形之中让聚集在她的身边人,无论内心偏向着谁,身体力行地都会偏向于她。即使是那些没有聚集在她身边的人,也都不愿过多言语,能做的也只是明哲保身,暗自庆幸自己不是她憎恨的对象。没有人愿意成为她的“敌人”,因为那意味着這个人将会成为“众矢之的”。很不幸,這一次,那个人就是我。
我幻想过很多次,将丽丽抓过来,像那个午后海扁在我额头上画乌龟的同桌一样,海扁丽丽一顿。可惜,这个梦想始终没有实现。丽丽对我的欺凌是言语无法表达的,说不清的。我根本找不到一个确凿的证据,或是适当的理由,我甚至无法说服我自己应该要海扁她一顿。
这些年,对我而言,丽丽始终是一个谜一样的存在。我时常发问,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是从哪里学来的這等本事,又是从哪里学来的这般恶毒? 我也会偶尔好奇,如今的她身在何处,过得如何,是否又有人成了她施展才华的对象?
小学毕业升初中的那一天,我特别开心——终于有希望摆脱丽丽了!可惜,直到长大步入社会,才猛然清醒:我的确长大了,然而丽丽也随之长大了。她从恶毒变成了惊悚,惊悚之处在于丽丽变得越来越强大,强大到无处不在,让你无处可逃,不得不去面对。
那段孤单的日子里,曾有一束光。那束光短暂却珍贵。那束光就是L。L同其它人一样,不愿与丽丽为敌。但是,在所有的人都因为丽丽们对我的嘲讽而笑得东倒西歪的时候,L从来都不笑。在上学或者放学的路上,我们同行时,他也从来只字不提我在学校的境况。我对此,充满感激之情。
那是六月里的一天,轮到我值日,放学过后需要留下打扫教室。完成所有工作之后,背着书包走到学校大门的时候,发现L竟然坐在学校大门的柱子顶上,不由得喜出望外。
大喊:“喂!你什么时候变得這么列害?我都爬不上去!”
L自豪的回答:“因为我是男生啊!一起回家?”
在路上,L问我:“你会爬树吗?”
我:“当然会,干嘛?”
L:“我不会,你教我?”
我:“那你得跟我去我的秘密基地,一个我妈找不到的地方,不然轻则被骂,重则挨揍!”
L:“好,你带路!”
L是一个很乖的孩子,在我的记忆里,除了那天,我从未见过他脏兮兮,即使在当时的年龄他都从未受过老师的批评,从未被罚过站,打过手板!我想,在那之后的20年里,他定时传说中的别人家的孩子!
那天,我们一起坐在在当时看来很高的树枝上,一直坐到太阳落山,才各自回家。
L问我:“你怕丽丽吗?”
我想了想:“我不怕。可是,你们都怕她。要不是你们都怕她,也不会這样!”
L:“我才不怕她。”
我:“你不怕她?”
L:“不怕!不过,我怕我妈。我妈和她妈是一个单位的,我妈经常会带着我去她家里玩,我妈要我和丽丽好好玩。还说我是男孩子,不能欺负女孩子。”
我第二次确认:“你不怕她?也不喜欢和她一起玩?”
L:“不怕,也不喜欢和她一起玩。我妈总说她长得漂亮,像公主。可是,我不喜欢公主的故事。所有有关公主的故事我都不喜欢。就像,最后白雪公主和王子幸福得生活在一起,可是七个小矮人呢?他们做了那么多事,而白雪公主什么都没做,就是躺在那里等着被别人帮助。”
L:“等我长大了就好了。长大了就不会被逼着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想和谁一起玩儿就和谁一起玩儿,也不用害怕挨爸妈的骂。你也不要怕。你也会长大,说不定等你长大了,也变成了公主。”
那天,我第一次听到L讲那么多话,我们第一次聊和作业、老师或是为什么挨爸妈骂以外的话题。
从那天开始,上学放学的路上,我再也没遇到过L。过了一个多月,一直担心他因为爬树被爸妈关了禁闭,连学都不能上的我才知道他转学了。我也终于明白,当他说长大了就不会被逼着做自己不想做的事,他指的不是不能自由翻墙上房顶,而是,他爸妈说:“市级学校的教育一定比区级学校的教育要好!”。于是,他们送他去了市重点!
日子总是会一天一天的过去,不管我愿意还是不愿意。高二的时候,我收到了一封信,是L寄来的。
他说:他要出国了,他将会在世界的另一端完成高中学业,然后在那边读大学。父母为了他有一个好的前途,几乎压上了全部家当。他必须要听父母的话,不能让他们失望!
他说:没关系。等我们长大了就好了,长大了就可以像大人一样安排自己的生活了。只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他为此深感悲伤!
他说:他知道我和丽丽上了同一所高中,还被分到了同一个班级。他没有勇气当面道别,同当年他转学一样,他讲不出口。他觉得自己背叛了我们的友谊,抛弃了一直在努力生长的我。
他说:没关系!有一天,我们都会长大,都会变得强大,有能力掌控自己的生活。虽然,长大的那一天比他预想的要来得晚一些。
他说:你要好好的,等我们在见面的时候,你一定会变成公主。
后来,后来就到了现在。在从北京开往波兰的航班上的我,身边坐着一位来自哈市,去欧洲留学的男孩。他皮肤白皙,笑容干净,他看着身高有限的我说:“你的包要放到上面吗?我帮你吧。”
多年前的L是否也是这般,我不得而知。事实上,我早已记不清L的面容。有的时候,我甚至怀疑,他的温暖、和善、还有隐隐约约的无奈是不是真的在我的生命中发生过?还是這一切不过是我寂寞童年中的幻象!
如今的我,依然在当公主的路上奔跑。这些年,大大小小的地方跑了不少,尤其当我行走在不同地方的大街小巷时,偶尔会想起,上天究竟赐给了我多少与L的缘分,我们有没有可能在某一天,某一个地方重逢。我想,希望大概很渺茫的吧!
我是有回信给L的,只是从未寄出。自那以后,我也在没有听过他的消息,更加不知道如今的他在哪里。
每当想起L的时候,我就会对自己说:“上天定会善待一个善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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