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山

作者: 一河诗画满城花 | 来源:发表于2017-01-20 20:21 被阅读354次
    赶山

    文 | 西红柿椒盐饼

    一、

    一条跑山狗。

    一把砍柴刀。

    陇南山区,素称“秦陇锁钥,巴蜀咽喉”,是南秦岭西延部分和岷山山系东延部分相互交错的地带,那里的山里人,世世代代,是要赶山的。祖辈赶山是一种习惯,逢农闲时节,一人带一只狗,或三五人结伴,就是一支赶山的小队伍。

    赶山也叫串山,跑山。山里人倚山而居,脚下踩的泥土,跨过的溪水,嘴里嚼的野果,还有捣烂了用来止血的野草也都是山里来的。老一辈人常说,赶山就是在娘身上寻奶吃,靠山吃山,大山是他们的依靠。

    如果你往南望,那里,像是一块巨大的土块从天上掉了下来,摔成了一堆,中间那颗最大的成了主峰。此时,云雾渐开,极目远眺,还有几只鹞子在几个山峰间飞荡,映着早晨穿过云层的霞光,成了一幅流动的画卷,十分美丽。

    赶山

    巨大的山沟,散落着几户人家,匡志家在左,良生家在右,隔着山涧,望了十几年。

    良生站在家门前,回想起以前站在这里喊山,对面的匡志就撂下饭碗,站在对面的白石条上回应,声音在山谷里回荡,匡志的嗓音稚嫩,但他唱的美气:

    我住在这山峰前头十二年。

    不管夏雷,不管冬雨,

    赶山赶不及姑娘身上的嫁衣,跑山跑步尽人世的悲喜。

    有胆儿的人伊相随,没胆儿的人他不配。

    ……

    在良生眼里,匡志就像个弟弟,爱唱山歌,他们夏季进山找药材,秋季找野果,有时跟着胆儿肥的壮小伙翻山越岭的追野兔套􏳯􏳰􏰊􏲊獾八狗子,一来二去,跑得越来越远,对山野的名物也熟悉起来,像夏忙时节的野樱桃,田埂边上的香椿树,还有难寻的野韭菜,都是他们常常跑山带回家的野味。

    采摘来的樱桃,酸中带甜,熟透之后,虽然个头小,但个个都红的透彻。樱桃在田埂边上成熟的时候,几个小孩儿围成一圈,一股脑往樱桃树里凑,每个人手里拎着小竹篮。

    他们嘻嘻哈哈的说笑,顾不得篮子,就往嘴里塞,等庄稼地的东家闻声赶来,看糟蹋了刚翻的地,手叉腰里,站直了,就破口大骂起来:“谁家的崽子们?你不瞧见把地糟蹋成什么样了?怎么种秋啊……”

    也不管庄稼汉骂,不管多少篮子里有多少,他们就一溜烟都跑了,然后远远的站着,朝着骂他们的庄稼汉哈哈大笑。

    良生父亲,是赶山的老把头。今儿是九月十九,良生和父亲要去一次特殊的赶山。

    “走吧”,良生父亲顺手递给他一把柴刀。

    父子两出了家门,朝屋子的北面走,就是椿树湾,从椿树湾进去翻过白儿岭,便到了大峡谷的入口——峡口。

    峡口开阔,大路平坦,沙石漫过,一侧是条湍流,从峡里咆哮而来,两面的山高大但不险峻,往峡里望去,两面的山聚拢在一起,像是受人顶礼膜拜的神邸。

    大路直上,他们走的轻便,良生不说话,父亲先打破了沉默。

    “良生,你准备这次走了,啥时候再回家来?”

    “我不想回来”,他有气无力的回答。

    “为啥子了?”

    良生沉默,边走边看着两边起伏不定的山梁,发着呆。

    “为啥子,这里是你的家”父亲说。

    依旧沉默。

    ……

    恍惚间,良生多年前的记忆浮现在眼前,他好像看到匡志又回来了。

    那天正好是九月十九。

    二、

    那是一九九六年,良生十八,匡志十六。按照乡里习俗,后生们到了这个年纪就要开始赶山,会赶山是能力的象征,依靠山林的良生和匡志两家大人合计,就让他们跟着村里的打猎人去了一次深山。

    就是那一次的赶山,良生一生也忘不了。

    九月的天正是山林里湿气最重的时节,山里的野果也都熟了,除了这些,还有更好的东西等着赶山人,那就是人参。

    找参,是这次的任务。

    农历九月十三,主吉,天不亮他们就动身了。

    天东边才有些鱼肚白,他们就拐进了椿树湾,翻过了白儿岭,向北,往大峡谷去了。

    他们一共是三个人,村里的根生是老把头,是赶山的头领,身背一支铁砂猎枪,带着一只黄色瘦狗,叫黄豆,别看这狗瘦骨嶙峋,可是跑山的好把式,

    一路上,根生讲起来他的得力助手——瘦狗。

    “黄豆,你别看它瘦,我开枪的一瞬间,就听到了号令,像子弹一样发射出去,疯了似的追被铁砂打中的獾八狗子,太胖可不行,獾八狗子逃窜,咋能被它死死追着嘛!”

    “那你给它吃什么?睡啥地方?”匡志好奇地问。

    “它平时耐得住饿,剩饭都吃得欢,山里湿气大,雨水多,只要有根大树,窝在灌木丛里,就能当窝。”

    “黄豆,来,给你吃个饼子!”匡志把大葱折了一节,扔给跟在屁股后面的瘦狗,瘦狗跑来闻了闻,被辣味呛的直哈气。

    “你还骗黄豆,它是保护你的”,良生说。

    “哈哈哈.......太好玩了”。

    ……

    匡志和良生边走边逗着黄豆玩,他们都带足了干粮,有大蒜大葱,还有烙好的死面饼。

    远山起伏,走了半晌光景,两边的山变得越来越来越险峻,向北望去,不远的群山之上,一个高高的平台出现在眼前。

    峡谷间水声变得沉闷,像是压在石头底下,呜咽着。

    “去单回双,咱们是三个人,回来的时候要是带着大参,就是双,就是能讨个好彩头”,根生一路上边走边给他们讲赶山的习俗。

    “嗯,我爸说我们的刀把上都栓了红绳,不怕邪”,良生说。

    “你小娃懂个球,深山见参不能张扬,参会满山头跑,你们记住,万不敢商量参的价钱”,根生大叔说着,拿出布兜里的道光钱币,摊开让良生和匡志看。

    “这是套参用的物件,金能克木,就数道光币吉利呢,有的赶山人使的乾隆币,铜绿太大,不吉。”

    良生想起了父亲给他讲的传说,就说:“你知道吗?古时候,有个人家宅子后面,每天晚上都能听见人哭的声音,胆大的人就去寻这声音,却没有找到。后来,在离宅子不到一里地的地方,找到了一个像人一个的植物,顺着根挖到地下三尺深,挖到了一个像人一样的根须,那就是人参,后来晚上也就没有人的哭声了。人参会跑,匡志,你知道不?”

    匡志怔了一下,瞅了一眼那个钱币:红绳两端,各系一币,铜色耀的泛光,在阳光下一闪一闪。

    “真有这事?”匡志说。

    “这只是传说,传说嘛”。

    根生叔背着猎枪,三人相跟,路的两边,迎风而生的崖柏瘦骨嶙峋,大路开始隐没,他们需要边走边用柴刀开路而行,山涧泉水潺潺,但不见水流,两边高崖山偶尔有大风吹来,滴滴雨丝扑面,三个人都脸上潮红。

    很快,眼前全然没有了路,荆棘铺满,乱石嶙峋,只有野猪刨出的新鲜泥土散落在两边。峡谷深处,一股股冰凉的气流窜了出来,良生不禁打了个冷颤。

    走了半响,过了牧场,又过了八里林场,他们歇息了一会,待到天色渐渐暗下来,就到了目的地——鹞子岭。这是一个四周高而险峻的地方,椴木丛生,山谷水汽上冲,瘴气弥漫,灌木丛高矮不均,远处还有传来的不知名的鸟叫声。

    “这山里真吓人啊,你听见没,那是什么鬼东西在叫”,匡志胆小,给良生说。

    “没什么好怕的,有山神保佑呢!”良生安慰匡志。

    “根生叔都打呼噜了,睡的那么沉,不怕啊”

    “没啥子,你自己太害怕了”

    ……

    九月十四日。休息一夜,天刚放亮,开始压山,压山就是地毯式的寻参。头把是根生叔,因为匡志最小,又有严重的生漆过敏,就把二把给了匡志,末把是良生。初晴天草间蛇多,人参开花后招蛇,不得马虎,尤其是遇到割漆人设下的陷阱后果不堪设想。

    正午的时候,头顶的太阳照的火辣辣的,山林里没有一丝风,闷热的让人喘不过气来,三个人寻了半天,挖到了一颗三叶参,已经是不小的收获了,根生叔高兴的招呼着歇息,就在扎营的地方不远搭伙吃饭。

    匡志悠然的哼唱着,一边照看着三叶人参。

    突然,树下窝着的黄豆躁动不安的狂叫了起来,顺着他们早晨压山的方向疯狂的跑了出去。

    “怎么回事?”匡志第一个发现不对劲。

    “快!有情况,良生娃你带匡志在这里守着。不要乱跑”,根生叔操起猎枪,快步跟着黄狗的狂奔的方向去,彷佛一场大的战役即将来临。

    “怎么办”,匡志说,眼神里透着慌张。

    “不要怕,应该是獾八狗子啥的”,良生把腰里的砍柴刀拿在手里,让匡志站在身后,警惕的看着四周。

    “轰隆”一声,枪响了。

    “听见了吗,是根生叔的枪声”,向西北方向的山头看去,一股青烟冒起,那里好像在进行一场战役。

    “可是,现在好像什么也听不见了”。

    一会儿,山林归于寂静,只有山风此时呼呼的刮了起来。

    山里的云聚了过来,天变的灰暗,依然没有人声。

    匡志朝着西北方向的山头,大喊:“根生叔,根生叔……”

    遥远的山峰把匡志的喊声弹了回来,山林里只有呼呼的风声,云层越积越厚,一场大雨快要来了。

    这时,瘦狗跑了回来。

    根生叔呢,他们心中正疑惑,它跑过来撕扯着良生的裤腿,舌头长伸,鼻头的汗珠不停的滚落,眼神里透着无助和泪水。

    “不好,匡志,快跟我走!”良生把手里的砍刀握紧,红绳垂下来,充满冰冷的杀气。

    “我有点害怕,根生叔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怎么回去?”匡志也拿出了砍刀。

    “不要担心,我会保护你的”,良生说。

    他们顺着山岭狂奔,顾不得草丛里出没的毒物,黄豆在前面跑得更快。

    越过山岭到了,绕过一块大石,到了枪响的地方,是一块平坦的山顶,长满了漆树。是割漆人干的,根生叔掉在割漆人的陷阱里,浑身用藤蔓捆绑,旁边是一条死了的獾八狗子。

    “俺把你们的师父放了,把人参给俺”,割漆人威胁说。

    割漆人手里拿着一把割漆刀,架在根生叔的脖子上,站在挖开的坑边。

    “那…不行”,匡志一手护住竹筐里的三叶人参,一手抓住良生的胳膊,声音颤抖的说。

    淅淅沥沥的山雨开始下了起来。

    三人对峙,良生焦急的等待着事情的转机,据说割漆人不光会抢了赶山人挖来的野参,也会把相互争抢的同伴杀死,浇满刚割下的生漆,中了漆毒的人就因痛痒难忍,最后感染而死。

    此时,山风从峡谷涌来,崖柏摇摇晃晃,彷佛灯烛残年的老人。天色开始暗下来,昏黄一片,远处,能听到瀑布咆哮湍急的声音,良生背后的柴刀,贴身冰凉,浑身被一股寒气浸透。

    “怎么办……”良生心里想着,根生叔说千万不能把参交给割漆人,见利起心,带来灾祸。

    “你们要么莫要来得这块山头,来了就把参留下”,割漆人说,把手里的刀子亮在他们面前,透过垂在眼帘的毛发,依稀能看到他被生漆薰染的猩红皮肤。

    割漆人的威胁,让两个少年心里十分慌张,怎么办?良生和匡志距离根生叔有十来米远,在三四丈见方的空地处,就是割漆人挖下的大坑。

    匡志紧张不安起来,良生想了想,示意匡志,先假装把人参给割漆人,然后解救下根叔,等割漆人检查的时候,趁他不注意,合力推到大坑里。

    匡志点头,领会了良生的意思。

    “给你参能行,你把我根叔放了”,良生朝割漆人说,他点头,狰狞的笑了起来,毛发在头上抖动。

    匡志把参远远地扔给了割漆人,他用脚勾起竹篮,一手不停地翻看叶片和根须,一手拿着刀子朝向他们,就在这时,良生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朝向大坑,猛推割漆人。

    十七八岁的后生力道还是小了,那人跌了个跟头,栽倒了大坑的边上。

    “匡志,快来帮忙”,良生死死抱住了割漆人,匡志也冲了过来,双手死抓住了割漆人的毛发向坑中拖去。

    此时,山林里的雨像瓢泼一样疯狂的砸来,人声的撕扯,彷佛要撼动这巍峨的山岭。

    赶山

    三、

    他们僵持着,良生拿起了砍刀,用刀背狠狠的打在割漆人毛发密实的后背上,溅起地上的黑水,割漆人哀嚎一声。全身的力气上来了,手肘挥向匡志,匡志毕竟瘦小,经不起这样力道的一拳,手一松,掉到了大坑里。

    良生慌了,赶忙伸手去拉匡志,割漆人趁机爬起来,用地上的黑泥摔到良生脸上,打得他生疼,割漆人跌了个跟头,手里还不忘抓着人参,挣脱掉,跑得不见了踪影。瘦狗嚎叫着,冲着割漆人,向山林里跑去。

    山林里顿时只有雨水冲打的声音。

    匡志被救起来,所幸只是腿被扎伤,再无大碍。他们把根生叔身上的藤蔓解开,三个人终于歇了口气,瘫坐在橡树下面,匡志似乎被刚才的一幕吓得不轻,还感到害怕。

    过了中午,天气开始放晴,根生叔带着他们返回。

    起身时,匡志感到脖子上一阵冰凉,用手一摸,一股白生生的液体从衣服里滲了进去,“不好,是生漆”,根生叔立马反应过来,从身上扯下一块布,赶紧给他去擦。

    原来,割漆人把腰里的一罐漆扔到了匡志的身上。再看四周,漆树长了一簇,上面都是他们下的碗,乳汁一般的漆在树上流了下来,干了后黑黢黢的像黑色的眼泪。

    生漆是漆树皮层分泌出来的乳白色的胶状液,陇南一带生长的很多,生漆是天然涂料中致敏性最强的物质。皮肤过敏的人和很多从未接触过生漆的人,会产生程度不同的过敏症。 皮肤接触了生漆和漆树会生疮,有的人闻了生漆味,也会过敏生疮,如果遇到湿热天气,会越发严重。

    下雨初晴,天气又炎热起来了。匡志身上的毒性开始发作了。

    毒性慢慢地浸满全身,两天过去了,下山的路走的越发艰难,到了第三天,匡志腿部被刀扎伤的地方被漆毒感染了,浑身都是挠出的血液,到了扎营的地方,开始支撑不住。

    九月十七,他们到了方山顶上,那里有片开阔的地方,瘦狗在那里等着。

    周围漆树环绕,匡志满脸发红,肚子上浮肿,因为不停抓挠,血液渗了出来,衣服上结了一层痂,只要一出太阳,疼痛难忍。

    开始迷糊不清的匡志,由良生用一根木棍牵着,一前一后慢慢的挪动。

    当天过了饷午,太阳照的火辣,漆毒越发发作的严重了,匡志开始昏迷,怎么办,根生叔用草叶嚼烂给他敷,但丝毫不见效果,毒到了心肺。

    看着自己好兄弟,良生心里慌了。

    “你怎么了,匡志你醒醒”

    “你应该站在我身后……你就不会这样,我们还要一起去出门到大城市”

    “匡志,你个混蛋……”

    “匡志,我带你下山,回家……你一定要醒来,你要听哥的话”

    ……

    “难受……”下山的时候,在良生背上,匡志嘴里痛苦的呻吟着,他已经无法睁开眼,生漆毒让他眼睛肿了起来,走路都变得异常艰难。

    第三天,他们终于回到了村里。可是,匡志却一病不起,漆毒加上山里的那场大雨,让他连睁眼都很困难。

    村里人寻来了祛病的神婆,屋前屋后洒了五谷,看到了匡志家屋后生长的柏树,摇摇头,走了。

    当天夜里,良生做了个梦:田埂上的樱桃成熟了,他越过山谷,站在匡志家的白石条上,叫上他。他们嘻嘻哈哈的说笑,去摘樱桃,顾不得篮子,就往嘴里塞,等庄稼地的东家闻声赶来,看糟蹋了刚翻的地,手叉腰里,站直了,就破口大骂起来:“谁家的崽子们?你不瞧见把地糟蹋成什么样了?怎么种秋啊……”

    也不管庄稼汉骂,不管多少篮子里有多少,他们就一溜烟都跑了,他让匡志站在他身后。然后远远的站着,朝着骂他们的庄稼汉哈哈大笑。

    那天半夜里,匡志就走了,良生记得清楚,傍晚对面的山涧里泛着霞光,映照在对面的白石上,格外好看。

    四、

    跟在父亲身后,良生心里想,这次是最后一次赶山了。

    无数个夜晚,在良生的梦境里:天色微青,云雾绕着山缓缓的飘荡,东方的鱼肚白里快要挣脱的几丝光亮从云的间隙里穿了下来,照耀在良生家对面的两丛松林,松林从两边生长,散开,直到对面的山崖上,松林中间有一间破落的青瓦房。

    对面的松柏静默,匡志家房上的瓦上长满了青绿色的瓦松,石条的白色被雨水冲刷的格外明亮。他看见匡志在对面的山崖边,唱出那调子悠长的歌声:

    我住在这山峰前头十二年呐

    不管夏雷,不管冬雨

    赶山赶不及姑娘身上的嫁衣,跑山跑不尽人世的悲喜

    ……

    遇见   一个别样的你

    西红柿椒盐饼,80后,教师,爱吃西红柿。我有故事,讲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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