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她这是永久性损伤,很难恢复了。”有名的精神科大夫对容容的病情做出这样的判断,“而且,她大脑中负责语言的部分受损严重,表达有困难。我们尝试用不同的词语去刺激她的反应的时候,有些她给不出回应,有些她明显情绪激动,大脑皮层有强烈的回应,可是转换为语言的时候,她只能调用那几个词汇。”
刘润琴点点头:“这个我有心理准备,我就想问问您,如果是一个她特别想念的人出现,她会有反应吗?”
大夫想了想:“这个很难说。也有可能对她造成更大的刺激,不利于恢复。”
刘润琴的心里揪了起来:“那……就不能见面了吗?”
“不是说不能见面,还是要等一等,让她尽可能地恢复一下。当然,如果家属急于见面,我们也可以试一试。”大夫不置可否。
刘润琴失望地走出医生的办公室。每周她都会亲自开车带隋冬母子来这家医院做诊疗,昨天已经是第四次了。她今天特意又跑过来,专门又挂了一个特需号,想跟医生好好聊聊容容的具体治疗方案。
可是,看来大夫对这样的病人也有些束手无策,只是建议继续治疗和观察。
可是还要等多久呢?在“不能让管红兵过早看见这样的一个容容”和“不能让管红兵等太久才看到她的妹妹容容”之间,到底何时才是那个合适的时间点?刘润琴也不知道。
02
她带着恍惚的思绪回到了隋冬母子住下的疗养院。刚进大厅,就被一个护士拽住了。
护士姓高,是隋冬母子居住的条件最好的“贵宾楼”的负责人。她急匆匆地将刘润琴拉到一个没人的地方,脸上的笑容瞬间转成了歉意。
“我跟您说个事,刘姐。您今天要是不来,我都想给您打电话了。”
“怎么了?”刘润琴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难道是容容有什么情况?
“这个事吧,上礼拜就想说,觉得不合适。就是您送来的两位,当时说好了那个男的作为陪护的家属也住进来。按说我们这的规定也允许,不是没有先例,您又交了双份的钱,没有不让住的道理。可是……”高护士为难地看着刘润琴。
“可是什么?”刘润琴沉住气,她预感自己要听到什么不一般的事情。
“就是,这个男的,我们可有点兜不住啊……您看,我们规定是上午下午各送一次点心水果,可是这个男的,叫隋冬是吧,每次吃完还要。我们采购量都是有数的,其实多给点没什么,总有病人不吃退回来。可是他要的不是一点半点,我们护士就有点难办……”
刘润琴觉得自己的脸发烫:“这……太不好意思了……我把点心钱补交上吧。”
“您先别着急,我这还有别的事跟您说呢,不止这一件。要就是个点心水果,我都不跟您说。”高护士抓住刘润琴的手臂,仿佛抓住了可以平民怨的青天大老爷。
“我们库房,收着一些之前住在这的老人的东西,有的还值点钱。您也知道,有的老人不放心自己的子女,从家里带来的自己稀罕的东西,有时候让我们给收着。甚至有的在这‘走了’的,就说这东西赠与我们疗养院了。要说值钱也不是特别值钱,可是隋冬可不只一回从库房拿东西了!”
高护士说得委婉,可是刘润琴分明听见了那个“偷”字。她有点不知道怎么开口,仿佛光天化日偷东西被抓的是自己。可是自己给隋冬零花钱了啊,这孩子怎么……
高护士喘了一口气接着说:“拿走了可能是换钱花了?那我们就不知道了,反正在房间里是没看见。我们也不敢问啊……”
刘润琴咽了一口唾沫,艰难地开口道:“你们怎么知道是他拿的?”
高护士以为刘润琴在为隋冬做辩护,一下子有点激动:“哎我可不是瞎说,没证据我能找您说这个吗?我们护士看见了啊,有人证的!”
刘润琴点点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他怎么想到这个法子的。”
高护士冷笑了一下:“您看我们疗养院里,多数都是老人,有的身体还算不错,但毕竟……怎么说呢,就是为了清净,才来的。这位可不是,他腿脚是不大灵便,可是心思可活泛呢。噢说到这,我还有第三件事说——”
刘润琴心中默默祈祷,不要是比偷拿东西再严重的事情了。
高护士却像摸准了刘润琴的心思一样,说道:“这个比拿东西出去换钱,还让我们受不了。他——还骚扰我们小护士!这个可严重了,把我们三层的小护士气哭好几回。”
刘润琴觉得全身上下只有脸是热的,其他地方都冰冰凉。特别是双腿的膝盖,这三伏天,居然从内而外冒着凉气,散发出阵阵酸痛。
“对不起,给你们添这么大的麻烦。”她低下头,向高护士道歉,“我现在去找他谈,会处理好的。你们的损失,核实个数字给我,我来赔偿。”
刘润琴虽然羞愧,同时也有点气愤。发现问题要及时汇报啊,这个高护士怎么能够容忍到今天,怎么做的管理?!
隋冬到底干了多少坏事,当然要核查,不过刘润琴心里已经默默承认了,刚才高护士说的桩桩件件,隋冬确实能做得出来。
将容容接到北京的第二天,马富昌就跟刘润琴私下聊过这个人。
“这小子,看着不正派,咱们得小心点。”马富昌作为老警察,看人当然很准,刘润琴点着头。
“别给他太多钱,疗养院有吃有喝的,让他先照看他妈。一切以她为重。”马富昌叮嘱道。
刘润琴又点点头,她也是这么想的。
隋冬已经找过她几次,问什么时候可以介绍工作,自己在疗养院闲得发慌。
刘润琴的想法是,看样子容容的病是不能彻底好了,隋冬要是能守在母亲身边照应着最好不过,所以要不要以后帮他撑起一个小买卖,比如开个超市什么的?既能养活自己,也不需费太大力气在外面跑东跑西。毕竟隋冬的腿脚也不利索。
还没等跟隋冬讨论这些长远的计划,高护士就告了状。
03
刘润琴满腔怒火,走进隋冬母子住的双人间。这个房间在疗养院里是最贵的一种,包括两个卧室、一个宽敞的客厅,还有一个卫生间以及一个小厨房。
客厅里,棕色的厚重窗帘被拉到窗户两边,白纱帘恰到好处地遮盖了外面刺眼的阳光。正中央一个棕色的沙发,旁边茶几上还有一捧鲜花。隋冬就半卧在沙发上看电视。
刘润琴轻轻敲了敲半敞开的房门,隋冬懒洋洋地在沙发上回应道:“这么早就送水果?昨天的水果刀丢了,再拿一把来。”
刘润琴清了清嗓子:“隋冬,是我。”
“啊,舅妈。”隋冬从沙发上费力地抬起上半身,打了个招呼。
“你妈呢?”刘润琴走进来。
“屋里睡觉呢,您进去吧,我下楼玩会。”隋冬从沙发上站起身。
“玩什么?”刘润琴好奇地问。
“啊……这有台球厅,别的我也不会。”隋冬笑笑。
“你今天多大了?我一直没问。”刘润琴并没有朝卧室走去,而是在沙发前停下了脚步。
“三十五。”隋冬向门口挪动脚步。
“啊,跟我女儿一边大。”刘润琴感叹了一句,“以后想做点什么?”
隋冬没想到刘润琴突然提出这个问题,愣了一下。
“我想,你妈妈的情况可能要你多陪陪她了。不如……”刘润琴还没提出自己的计划,隋冬却截断了她的话。
“我的那个舅舅,什么时候来?”
刘润琴哑然。她将几绺碎发别在耳后,才开口道:“我想等你妈妈稍微好转一点……”
“噢,等我舅舅来了再说吧。”隋冬说完,就拖着步子走出门去。
自己真是老了……刘润琴难过地想。如果在二十年前,自己一定会毫不心软地批评隋冬,才不会像今天这样拐弯抹角,最后居然一句都没说出来!
当年那个能把几个大男人都说傻了眼的刘润琴,哪去了呢?看来自己确实要服老了。
04
她缓缓走进卧室,看见床上那个瘦小的身体。可能是药物的作用,这几天容容的情绪非常平静,哭泣和吐泡泡的举动也少了很多。刘润琴从挎包里掏出了一张照片,端详片刻后,就在床边静静地坐了下来。
疗养院座落在城市的一个边角,因为远离闹市区,所以很安静。窗外有一棵树,看起来好像是槐树。怎么在疗养院种槐树呢,刘润琴心说,这种树在夏天会有一种叫“吊死鬼”的虫子,从树枝上用一根线将自己垂吊下来,常常会吓过路的人一跳。
她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宏安厂里也有槐树。夏天的槐树上就有很多“吊死鬼”,有讨人嫌的男职工还会把虫子往胆小的女职工的衣服领子里扔。
没有人敢用虫子吓唬梁红梅,可是刘润琴常常成为男同事们的攻击对象。每次她都站在原地乱蹦、不停地抖着衣服,直到虫子——有时候其实只是一片树叶,掉落下来。
郝建民从来不往自己身上扔虫子。刘润琴对着窗外的大树,微笑了一下。
郝建民不仅不扔虫子,还会用粗壮的胳膊勒住想要扔虫子的男人们,一边笑嘻嘻地将他们拖开,一边用眼神示意刘润琴赶紧走过槐树下。
那些奸计未能得逞的男青年们,就会“嗷嗷”叫着,一窝蜂地将郝建民围住,假模假式地将他“暴打”一顿。郝建民也总是配合地“啊啊”地喊痛,最后这些人就搭着彼此的肩膀,去食堂吃饭。
可是这些傻小子们不知道的是——刘润琴想到这,忍不住笑出声——其实害怕虫子的不是自己,是梁红梅。
好几次宿舍里发现了蟑螂,梁红梅的第一反应是踩着拖鞋到隔壁去找刘润琴,然后由刘润琴——不管她当时在干什么,哪怕在洗头发,也要任由湿漉漉且满是泡沫的头发胡乱地滴答着水——举起一只拖鞋,解决掉那只蟑螂。
真好笑,结果常常被人用虫子来吓唬的,是刘润琴。每次越说自己不怕虫子,那帮男青年们就越兴奋,以为自己是在逞强,更加激发了他们“干坏事”的欲望。
梁红梅假装自己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母老虎”,装得真成功啊!这世界上第一个发现她怕虫子怕得要死的,是她的儿子马路。而马富昌娶了梁红梅之后,马路就将这个秘密告诉了马富昌。
“我妈怕虫子,你看着点。”马路潇洒地传授了保护梁红梅的秘笈,就回到自己房间呼呼大睡了。仿佛保护母亲的重任终于卸去,以后再也不用害怕梁红梅看到虫子的时候发出的尖叫了。
马富昌苦笑着,心想,说出来你也不信,其实我看到虫子也膈应。
刘润琴控制不住地又笑了起来。过去的日子真的好啊,只是当时不觉得。
她望着窗外的一片绿荫,出了神,没有发现床上的那个人早已经醒来,正在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03
“啊,你醒了?”刘润琴低头的一瞬间,忽然撞上了一双黑洞洞的大眼睛,吓了一跳。
那双眼睛眨都没眨,依然看着刘润琴的脸。
“喝水吗?上厕所吗?”刘润琴想打铃叫护士,却发现那双眼睛转向了窗外,看向那一片绿色。
“想出去转转吗?出去转转吧。”刘润琴喊来了护士,将容容搬到了轮椅上,然后自己一个人将她推到了院子里。
“外面热,咱们去阴凉地坐一会儿吧?走咯。”刘润琴像是一个单口相声演员,不停地用自问自答填补两人之间的空隙。
轮椅上的人仿佛睡着了一般。刘润琴在她身后,看不见那双黑眼睛在不停地转动,仿佛第一次见到外面的世界。
疗养院的院子很大,她俩所在的位置是西南角。这里是全院风景最好的一处,有绿树、花园,还有一处凉亭,亭子的柱子和顶子盖着密密麻麻的爬山虎。
刘润琴把轮椅稳稳地停在凉亭下,将容容从轮椅上搀扶下来。两人缓缓地坐在了凉亭下的一处长椅上。太阳将椅子晒得暖烘烘的,刘润琴觉得一阵困意袭来。她眨眨眼,瞥见凉亭的另一边长椅上,有几朵被风吹落的花,有红的有粉的。
她走过去拈起来看了看,选了两朵看起来比较完好的,拿回了容容身边。
“戴上,好吗?”她问容容。
容容看着她,不说话。
容容的头发太短,刘润琴只好把那朵红色的别在了她左侧的耳朵上,另一朵粉色的,准备放在右边的耳朵上。
可是容容躲了一下。
“不想要了?”刘润琴问她。
身边的容容露出似是而非的微笑,歪着头看着刘润琴。
“你看我干嘛?”刘润琴笑了,“好,你不要我要。”她把那朵粉色的花别在了自己的耳后,然后对着容容笑了起来。容容抬起手想触碰那朵小粉花。
刘润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照片,“我想给你看看这个,你看了之后,要是想起来什么,别激动,好吗?”
容容没有回答,也可能根本没有明白这句话的含义,还是定定地看着刘润琴。
“你看,这是谁?”刘润琴将照片举在容容的眼前,却用手挡住了多一半。
容容的眼睛从刘润琴的脸,挪向了照片。
照片是上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小姑娘,扎着两条羊角辫,嘴巴弯弯地翘起,眼睛也眯成了好看的月牙形状。她穿着一个格子衬衫,脖子上系的好像是红领巾。她的头微微地歪向一侧,仿佛靠在旁边人的肩膀上。
“这是谁呀,这是容容吗?”刘润琴的声音像是在哄一个小孩子。
容容看着照片,眼睛一眨不眨。
刘润琴感觉自己举着照片的手臂酸了,她微微地晃动了一下照片,准备放下胳膊。
这时候,容容伸出右手,缓缓地抬起,然后放在了刘润琴举着照片的手上。刘润琴以为她要拿过照片,下意识地躲了一下,可是容容却用冰凉的手指,将刘润琴的手轻轻推了一下。
刘润琴愣住了。
“不看了,是吗?那我收起来了。”她的手晃了晃,准备放下来。
容容的手指执拗地搭住她的手,然后轻轻地却好似花了很大力气似的,撬动了刘润琴挡在照片右半部分的手指。
“啊……原来你……”刘润琴惊讶地没有说完。
原来你是想看那半边的人啊,她心里感叹着。然后迅速换了拿照片的姿势,这下照片的全貌都展示在了眼前。
这是一张三人照,管肃坐在中央,容容坐在他的大腿上,管红兵站在管肃旁边。容容的头轻轻歪向爸爸和哥哥的方向,三个人都在笑。
“认识吗?你……这三个人,你都认识吗?”刘润琴将照片举得离容容更近了一些。她垂下眼,就能清楚地看见那三张脸。
容容的手指滑过照片上的每一张脸,反反复复,不知道多少次。如果不是她的眼泪打湿了照片,刘润琴还不知道,她已经哭了起来。
“你知道这都是谁,对吗?认出来了,是不是?”刘润琴激动地喊道。
她突然想起精神科大夫嘱咐的,不要让患者一下子情绪激动,就赶紧将举着照片的手撤了回来,然后在身上找起纸巾来。
就在摸到自己左兜里那包还未开封的纸巾的时候,她感觉到自己右手里的照片,被一个人用极其温柔的方式,轻轻地抽走了。发涩的照相纸滑过自己指腹的感觉,就好像有人在耳边说:“让我看看,让我再看看……”
刘润琴打了个激灵,她转过脸,看着身边的这个女人。
她坐在那,捧着照片仔仔细细地端详着,好像一个宝石鉴定专家在盯着一块稀世的玉石。
“刚、刚才,”刘润琴有点语无伦次,“你是不是说话了?”
身边的人还是端详着照片,没有应答。
刘润琴呼了一口气。刚才应该是幻听,自从见到容容的那天起,还没听到她说过除了“北京”、“爸爸”、“哥哥”、“上学”之外任何吐音清晰的字眼。
她拿出纸巾,轻轻将容容脸上的泪水擦干,然后就由她捧着这张照片,被扶着坐到轮椅上,又慢慢推回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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