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780年,姑苏沧浪亭畔,盛大的喜庆之乐震撼着路人的耳膜。人群中,一位妙龄少女披着红盖头,在新郎的搀扶下款款而行。这位少女就是被林语堂称作“中国文学及中国历史上一个最可爱的女人”——芸娘,而这位新郎正是《浮生六记》的作者沈复。沈复算不上声名显赫,更不是万古流芳的文人或者名臣,但这薄薄的一本小书,却向世人描绘了何谓“只羡鸳鸯不羡仙”,让后世认识了“多情是佛心”的沈复,了解了“不俗即仙骨”芸娘。
二人相伴二十三年后,芸娘的一抹香魂便香消玉殒。只怪思念愈久,记忆愈醇。于是,沈复便作《浮生六记》以祭奠他和芸娘相依相伴的时光,用一支滤尽人间凡尘的笔,饱蘸着爱意与刻骨思念,翩翩晕染,描绘出了一幅清泉石上流的素雅画卷。有了情爱作为底色,简约疏朗的字里行间,荆钗布裙亦幻化出万种风情。即使是寒山瘦水在天地之间中也有别样的幽闲雅趣,即使是凡尘琐事也在万顷红尘中淬炼成为爱情的珠玑,绽放出人间原本的光华。
芸娘是沈复的同庚表姐,两人自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共同度过了天真懵懂的少年时光。柔情似水,佳期如梦,欢乐的时光迅疾且盲目,转眼二人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而这时候的二人,早已彼此熟知,彼此交付。沈复禀告其母:非芸娘不娶。其母也喜爱芸柔和温顺,便应下了此门亲事,于是,二人的婚礼如约举行。
芸娘出身没落的书香门第,天资聪颖,自识字开始就能背诵白居易的《琵琶行》。沈复形容她“削肩长颈,瘦不露骨,眉弯目秀,神采飞扬”,其年少特有的青涩素淡之美,跃然纸上。芸娘在学习刺绣之余,竟又学会了作诗。出自芸娘笔下的“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一句,便可见她的灵心慧质和不凡才情。而沈复一生非商非仕,只是一名幕僚。因此,他能给予芸娘的,注定不是绫罗绸缎、房屋百间,而是布衣素食与粗茶淡饭。所谓:一茶、一酒、一自在,一粥、一饭、一浪掷。他们的生活如同一块纯白的棉布,虽然没有办法惊艳岁月,但是却在不经意间温柔流光。
性喜丘壑林霞、酷好丹青诗文的沈三白生有一颗诗人的心,一双画家的眼。从其文风中的趣味便可见其真挚可爱,是真正逃脱了名缰利索的人。这样的人对于性灵的追求是超乎常人的,幸好,他遇见了芸娘,遇见了那个能与他起舞弄清影的人。
从沧浪亭畔“课书论古、品月赏花”,到我取轩中“轻罗小扇,并坐水窗”;从月下“联句遣怀”,到萧爽楼“品诗论画”;从居家,到旅居,沈复夫妇不仅经常进行思想和精神交流,甘乐与共,而且常于平凡中创造出逸趣,于烦乱中演绎出闲情,于困窘中生发出清欢,把“一地鸡毛”的平淡岁月妆扮得活色生香。芸娘的慧黠与灵思不仅能与沈复诗酒唱和,更对李杜诗文有独特的解读,令沈复时常觉得惊喜,对芸娘刮目相看,更有如获至宝之感。
夏日酷暑时,两人就微小如茉莉香气这样的事物也要玩味三分。他说:“此花必沾油头粉面之气,其香更可爱,所供佛手,当退三舍矣。”她即刻机灵地回应:“佛手乃香中君子,只在有意无意间。茉莉是香中小人,固须借人之势,其香叶如胁肩谄笑。”二人“察眼意,懂眉语。一举一动,示之以色,无不头头是道”。交流的快乐源于别人比自己更懂自己,有了这样的人相伴赏月,沉默有沉默的自在安然,絮语柔肠间的爱意足以点亮整个宇宙。
他们的日子平淡却饱含真意。他们租了菜园里的房子避暑,一起钓鱼,在月光下对饮,微醺而饭。晚饭后,两个人手握蕉扇,听邻居老人讲故事。夏季是荷花绽放的季节,荷花大多晚上含苞,早晨开放。芸娘便用小纱囊包裹一小撮茶叶放在荷花花蕊中,第二天一早取出,并用煮沸的天泉水泡茶,其香气尤为绝美。到了九月,菊花盛开的季节,他们则共同种植菊花,共同赏玩菊花。他们还一起焚香插花,制作活花屏风。
她“拔钗沽酒,不动声色,良辰美景,不轻放过。”夜晚,月光将兰花的影子映在墙上,朋友取来素纸铺在墙上,就着兰花的剪影以淡墨描绘出一幅画,她太喜欢这幅画便悉心将这幅画珍藏起来。到了春日,油菜花盛开的时节,他们便和友人一起到南园,遍赏春朝。她心思灵巧,雇了一个馄饨担,用来加热煮好的食物,而不必喝冷酒。“是日风和丽日,遍地黄金,青衫红袖,越阡度陌,蝶蜂乱飞,令人不饮自醉”。大家聚在春光里,品茗,暖酒,烹肴,或歌或笑,无比沉醉舒畅,直到夕阳黄昏,还买米做了热粥,喝完之后才大笑而散……
所谓人间之乐,莫过于此。因为曾共同拥有过相携种种,共同度过无数诗情画意、交杯换盏的夜晚,彼此已经成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存在。因此,当芸娘去世的时候,对沈复而言是“知己沦亡”,是刻骨铭心的痛。纵然如此,从《浮生六记》记录的种种尘世之欢,有多少人羡慕过、憧憬过,却从未曾遇见过,单单就这一点,二人都可谈得上不昧今生。
两情相悦,柔情缱绻,芸娘在沈复的笔下已全然幻化成至情至性的女子,在《浮生六记》争相传阅的百年中,永久仙存。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不辜负此刻,不辜负今生,于有生之年倾注彼此最大的爱意,就是爱的最好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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