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记得每到深秋,这小小的菊花,白的黄的,零零散散的开放,爷爷在后面赶着上了年纪的老牛,将田里的土一遍又一遍的翻起来,拨散开来。
当村里的炊烟从屋顶掠过,爷爷那苍老却又不失活力的声音响起,“浩子,浩子,回家吃饭了嘿~”,这声音能传很远很远,随着那袅袅烟雾消失不见,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从不知那个山坡跑下来,头发乱糟糟的,还有几根干枯的杂草黏在上面,身上就不用说了,一看就知道在哪块草地躺着眯了个下午。还学电视里咬着根狗尾巴草,觉得很酷。
爷俩就赶着这牛,慢悠悠的回家,家里奶奶已经煮好了饭,妹妹在做作业。窗户边一个矿泉水瓶里面插着几朵野菊花,猜也是妹妹的杰作,女孩子就爱这些花花草草的,弟弟不见人影估计是睡着了。
嗯,那是多久以前的记忆了?他抽了一口烟,烟雾中他的脸模糊不清。
高二的同桌是一个瘦瘦小小的男生,其貌不扬,唯独对他的吉他情有独钟,他还记得他拨弄吉他的样子,眼睛里似乎发着光,就像就像爷爷看着家里那片稻田的样子,期待长成的样子。
很普通的一个下午,他来的自己到座位,唯一不同的是同桌今天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东西鼓捣,他打开书,准备继续看那些在他看来都一样的英语。
“诶,哎呀,一起帮我看一下这个照相机怎么玩。”同桌捅了捅他的手臂,老师从门口进来,他讪讪的收了起来。好不容易等到老师走后,兴致勃勃的拉着他去外面研究。
那个时候一个照相机对于经济尚未独立的学生来说还是一笔不小的数目,稀少的东西总是有着巨大的诱惑力,他也不例外。
那天的天气不是很好,有大片乌云占据了他们上方的天空,光线很暗,但这并不影响他们的心情,按下快门的那一刻,他忽然听到了种子破土的声音。
高考的时候很顺利的进了大学,所有人都以为他将会找到一份安稳的工作,成家立业,结婚生子就这样按部就班的走下去,原来他也是这样认为的。
毕业后进入一家国企公司,工资不高,对于一个新人待遇还是不错,就这么兢兢业业的干了几年。突然的辞职,周围人不解,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时小小的种子已经长得泛滥成灾,他开始往世界各地跑,陪着他的是一台摄影机。
“耗子,耗子?”从回忆里挣脱出来,嘈杂的饭店,各种饭菜的香气混合,一张黝黑的脸庞,饭菜热气腾腾,似乎隔着一段时光的距离。
“唉,我怎么也没想过你居然会成为摄影师。”
把烟熄灭,“你怎么在这里?你的吉他呢?”这个人正是他高二的同桌,毕业之后这么多年没见,在这里碰上了。
“你忘啦,这里是我的家乡啊。”
“哦”
他似乎是听他讲过,也忘得差不多,太久没联系,竟不知该说什么。
一时间沉默下来,那人似觉得有些尴尬,“真羡慕你,能做自己喜欢的事。”似有些自嘲“早就不玩了”
“你不是很喜欢吉他吗?”他记得他从来不允许别人碰他的吉他,要是那里磕着碰着了,就跟割了他一块肉似的,以前他不理解,现在如果有人碰他的摄影机,他也会是这种反应。
他垂目,看起来很失落。
“其实,真的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追梦的权利的。”突然眼角一扬,像是之前的低沉只是幻觉“所以你多幸运啊,我家就我一个独苗 ,我要是走了,谁帮我爸他管这店啊,有时间来我店里玩玩呗。”
人走茶凉,他想,要是人能和相机一样定格在那个下午该多好,忽然想看看家里的野菊现在是怎样的风景。
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归否?归。
于是在这个深秋,路边的野菊开的灿烂,他在家里,吃着久违的味道,比不上他吃过的很多很多地方的特色菜,却很安心。
奶奶很高兴,想说什么,最终也只是说了一句“回来了哎。”“嗯,回来了。”就好像他只是出了趟远门,父母身影似乎更加佝偻了,以前能到他的肩膀,现在堪堪到他的腋下。妹妹已然长大,亭亭玉立,含苞待放,也不知以后会便宜了那家的小子。
“现在读高几了?”他问。
“哥,我已经大二了。”说完白他一眼,不理他,去厨房帮忙了。
想起当初他离职,在所有人都反对的情况下,他以为最难通过的家人这一关,他的母亲却给了他极大的支持,父亲沉默不语,却是压下了爷爷的反对。他当时只顾着高兴,只觉得自由,却没有考虑过这个家的存在。
这些年来,他把摄像赚到的钱全部花在了旅行和摄影机上 ,外行的人觉得他的照片很漂亮,然而这世上照相的人很多,Annie Leibvitz却只有一个,他本身就是半路出家,也没有传说中的天赋,只凭一腔热血才闯荡到今天。
想起同桌说的话,或许其实他也属于没有追求梦想的权利的人,只不过父母用坚实的臂膀为他撑起了一片天空,而现在本该由他撑起的这个家硬生生把父母的脊柱压弯了。看着父母矮小的背影,愧疚感油然而生。
餐桌上,爷爷看着他,好几次欲言又止。
“大(爷爷),你想说什么?”
爷爷小心翼翼的看了他一眼,“你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
“好端端的说这个干什么?”父亲皱着眉,显然不想提起这个话题,气氛突然僵了一下,“好了好了,孩子好不容易回来,好好吃饭。”妈妈在一旁打圆场。
他沉默了一会,“嗯,不走了。”
似乎大家都没想到他这么会回答,反应过来后,老人脸上的皱纹笑的都褶了起来,“好啊,不走了好。”父亲没说话,夹烟的手抖了下,母亲在一旁给他碗里夹菜,抬头看着他,笑意盈盈“不走了也好,随便你。”
夜色当空,窗外的野菊,留下一道道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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