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可以想念的人,就是幸福。 ——岩井俊二
她面无表情地走进驿站。
在这之前的路上,她想起了很多。都是不太好的记忆。她想起了她痛苦而美丽的过往,她一个人的固执,他眉头突然的皱起,她听到过身后嘲弄的语气……他会有意保护她的想法,只是无意间的惯性表情,从来不会浅浅地掠过她的眼睛。在心口划上一道,偶尔想起,隐隐作痛。
她是多么骄傲的一个人。喜欢不声不响,表面漠不关心。即使此刻,她仍然会固执地要求自己,想起那些痛苦不堪的记忆。她怕失望,她太害怕了。她暗自想到:无论如何也不会比那些更差劲了。
她请他为她写一封信。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今天信件到了。她要去取。
她已经有点失望了。她知道快件效率很高,但B市到H市只需短短一天的时间还是令她大吃一惊。为什么要选择寄快件这种毫不浪漫的方式?她暗示他要选择邮政。虽然邮政很慢很慢,但她愿意等。她愿意每隔一天就跑到邮政局看一看有没有他寄给她的信。期待,欣喜,充满希望,每一天。她也多么希望他能够亲自到文具店为她挑一张漂亮的信封,将信小心翼翼地装进去。再用烫金贴纸封好,贴上邮票,从厚厚的字典里找到邮政编码,认认真真地填好邮编与寄收地址。他需要走好长好长一段路到邮政局,细心地询问如何寄出,最后投进墨绿的邮箱。而这一段漫长的时光,他都是属于她的。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都敢要求他为她做事了呢。明明是稀不可求的,她应当捧着信纸将简短的内容反反复复读了一遍又一遍啊。她总是对他期望很高,从前是,现在也是。
可她明明什么都不是。只是那深藏在心底廉价的骄傲,不允许自己卑微到尘埃。他应当认真对待她。
她很快就找到了他寄来的信件。一个很大的包装,印着某某快递公司的黑色标签。奇怪,还有别的东西?她循着轮廓,感知这应当是一本书。她突然想起昨夜的梦。他送给她一本书。
不会真的是《圣经》吧。
她轻松地笑了。他会做什么,她了如指掌。她早该知道还有别的东西。除了书籍,还有什么更合适吗?
她平静地离开驿站。
她以为她会平静地走完返程的路。她抱着物件,上面印有他们的名字。他们的名字从来没有如此这般近过。从前,她拼命考得最好的一次,他们之间还是隔了十多个名字的距离。从前,她喜欢收藏每一份成绩单,买几支荧光笔,用最喜欢的颜色涂满他的那一栏,再涂满自己的那一栏。
从前。
她的嘴角忍不住上扬。她又想起了很多,都是些美好的事情。她记得那一次,他考了校级第二,放学后她喊住他,要他伸出手。他听话地伸出掌心,她将拳放到他的手掌上,冰与火的触碰。一秒钟。她松开拳头,是一个叠了又叠的小纸条。她红着脸跑掉。他原地怔住。
还有那间只剩下两个人的教室。下午五点钟,他们在教室最昏暗的一角,只剩下阳光穿过游离的尘埃。他站在她的面前。她仰起头看他,他在对她解释什么,时而偏过头看向窗外,时而垂下眼看向她。他真的很好看。远处是,近处是。明明是她要他放学后留下来的,他却说了好多好多。哦,他还说,再见。
她记得很多很多。他们的每一次对视,慌乱地移开目光,她的小鹿在心中乱撞。她记得毕业后的口语考试,她赶着时间在十几辆车中随便选了一辆,却在走到尽头的时候发现在靠窗旁安安静静坐着的少年,是他。她愣住。四目相视。
还有好多好多呢。她记得每一次的对视,她记得她送给他的每一杯奶茶,她记得他叫她的每一遍名字时的语气。她记得元宵节那天她翘课给他买热腾腾的汤圆。她记得课间喧闹,她站在讲台前,习惯性地望向他。他推开眼镜揉了揉眼,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那束阳光不偏不倚,落在他的身上。她转过身,笑盈盈地和旁人谈话。
还有,还有。告别,拥抱。半分钟的拥抱,他紧紧地抱住她,有些痛。她明明早已在心中排练了一千遍一万遍,可都不是这样发生的。他们之间隔了两件薄薄的校服,她似乎感受到了他的心跳。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她几乎窒息。对哦,明明是她提出的,他却那样紧张。
……
原来,他给了她太多太多美好的回忆。
她甚至偷偷地想过,他是不是有一点点喜欢她呢。但这种荒谬的想法很快便被她扼杀。他一点也不喜欢她,千真万确。
她还记得阿昕对她说:你要做好永远透明的准备。像他那样的人,可能永远都不会多看你一眼。
他的身边永远不缺优秀又漂亮的女孩子。你呢。你又算什么呢。
她全知道。
所以她从来不会在意别的女孩对他的嘘寒问暖,从来不会在意表白墙上冒着桃心的文字,也从来不会在意那些故意传到她耳朵里的绯闻。至少在她自己异想天开的故事里,她是带着光环的主角。
还好,他总是冷漠的。他从来无视那些炽热的目光。他会把乱七八糟的东西还回去,对着那个女孩说:“以后请不要再给我送了。也不要再和我说话了。”她一想起这些,背后就冷汗直冒。她甚至为那个女孩生气,凭什么会有这样过分的人。可终究他从来没有伤害过他,她应当感到庆幸。
他默默容许了她的一切。
什么时候开始了呢。他默许了班里人的起哄,或者说是根本不理会。他们不巧被安排在同一天写资料。英语课前,一人半个黑板,一左,一右。句子,单词。他写了满了半块黑板,她却装模作样地看着自己的笔记,一笔一划缓慢地誊写。台下乱哄哄。满屋子的咳嗽声。一人喊道:“老师,我们今天都生病了!”老师扶了扶眼镜:“哦?我才不信,你们到底有什么小心思?”
她在台上,捏着粉笔的手指微微颤抖。她并不想这样,她很害怕,害怕看到他嘴角不屑地勾起,害怕看到他冰冷厌恶的眼神。害怕他会……讨厌她。
老师打量着她刚刚写上的句子:“这句话挺有意思,大家都安静一下,来给我们解释一下是什么意思。”她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四周渐渐安静,直到最后一丝声音消失地无影无踪,她一字一字地念道:
“能冲刷一切的除了眼泪,就是时间,以时间来推移感情,时间越长,冲突越淡。”
Apartfrom tears,only time could wear everything away.While feeling is being processedby time,conflicts would be feconciled as time goes by.
时间越长,冲突越淡。带着苦涩的茶,被时间逐渐稀释,越来越淡,只剩下回忆的叶在时光的漩涡里打转。
阿昕将最后一张卡片贴在外墙上。她偷偷地在他的卡片背面用铅笔写上最后一个字。阿昕问她:“你说,多年以后再见,你还会欣喜若狂吗?”
她笑了。不会吧。
“或许,我会感慨万千。”
所以,她从来没有想过会有今天。
她不知不觉走回了寝室。她坐在桌前,将信件放在桌子上。他们有很久没有联系过了。偶尔她还是会给他讲一讲最近发生的有趣的事,不过他总是很忙。到最后,只剩下互道晚安。
再后来,她不再去打扰他。一个月之后,她对他说:“请你,给我寄一封信吧。”
她犹豫了很久,将文字发出去。他几乎在同一时间回复:“可以啊。”
那些天他很温柔。他问她怎么寄信,问她要地址与电话号码。他也跟她讲了最近发生的事,吐槽大学生活。她有些吃惊,他是那样惜字如金的人。
她有些害怕,他是不是变了,是不是对每一个女孩子都会这样了。耐心,幽默,温柔。他学语言文学,那里的小姑娘一定都是聪慧美丽的,甚至她连仅有的一点点优点,在那样的高校里,都显得如此平凡。
她拿起蓝色硬壳小刀,小心翼翼地挑起密封线。慢慢地撕掉细细长长的一条。她的心怦怦跳。她记得生日时他给她写过一张明信片:everyone dies in their nightmares.她在寂夜里给他抄下一首首诗,三百九十三首,一整本《饮水词》。她在深夜引导,她曾好好与他谈心。她希望他能够热爱生活,能够珍惜生命。她希望她能在他最痛苦的时候给他温暖,就算他只能感受到一点点……她在晚自习时溜出教室,裹着棉服走向医务室。她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却仍一不小心,猛地推开医务室的门。她停在门口,他虚弱地靠在椅子上,看到是她,迅速地垂下眼,咬紧嘴唇。她抖动双唇,张了又合,最终沉默转身,走回冬夜的黑暗。
她躲到黑暗里的一角,死死地捂住嘴巴,泪水大朵大朵地流下。
她撕完了那条密封带。里面露出书的封面。是浅浅的蓝色,缀满绒绒的雪花。是川端康成的《雪国》吗?可他明明知道她曾把这本书送给过别人。封口太小,她把手伸进去,轻轻地将书移出来。
苦笑,她竟然连快递包装都不舍得毁掉。
同时拿出来的,还有那张薄薄的信封。她还记得她给他写过的最后一句话:再见,再也不见,再也不喜欢。矫情。真不知道他会写些什么。那样惜字如金的人。
信封刚好将名字遮住。但她看到了封面,不是《雪国》。那会是什么呢。她将信封缓缓地移下来。
她的目光落在了那本书上。看到书名的那一秒,她突然愣住。时间停止了,动作停止了,呼吸停止了,一切都停止了。除了她那迅速变快的心跳。她迟缓地张了张嘴,碎碎念着那两个字。
《情书》。
她的脸开始发烫,她手中握着的凉意从掌心蔓延到指尖。排山倒海,天旋地转。她突然觉的一切的疑问都有了解释,她希望是,请允许我进行这一分钟荒唐却合理的猜疑。她的小鹿又回来了,就像第一次,他闯入她心间的森林,那样可爱,那样纯粹,那样美好。这一秒,怦然心动。
原来,他从来没有让她失望过。
她有些想哭。
下一秒,她打开了那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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