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欢吃什么?
在中国,可能很难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可是对于从高中住校便很少回家的王宇来说,最习惯的还是一碗汤泡饭。不是最喜欢,只是最习惯。食堂里1块钱一份的饭,加上汤,就已经是人间美味,有时重口,喜欢咸的,就再任性加一块腐乳。
他很少浪费炒菜里的汤,吃菜前一定要把汤先滤出来,拌进饭里,吃得津津有味。别人嫌他吃相不好,这样吃太小家子气。王宇为这事儿有些自卑,可是每次还是忍不住把汤汁拌进饭里,可口香甜,他爷爷、他爸爸就是这么吃过来的。家里人多,妈尽可能满足每个人的喜好,却无奈众口难调。他还是最喜欢母亲的炖土豆,炖的糯糯的,汤汁不用勾芡就稠稠的,能下几碗饭。
他上的高中离家十几公里,在城里,不是特别远,妈放心不下他,家中不宽裕,也会周末买些水果来看他,趴在栏杆外冲他招手。
“王宇,你妈又来看你了?”班上的同学纷纷起哄。王宇有些难为情,从小独立惯了的他从不肯轻易向家里多要钱,也不肯让爸妈来看他,好像这样就能证明他不是依赖父母的人,与他周围的同学不一样,另一方面,他对于母亲那热切地关爱不知如何是好。
很久没回家的他见到母亲突然有些厌烦,他讨厌母亲那种笨拙的关心。看见向她远远跑来的王宇,母亲停止了招手,忙从电动车里提出大小不同的塑料袋,看来是刚买来的。先是细细打量他,说了一些诸如“在学校吃的好吗?”“不要舍不得花钱”等无关痛痒的话,王宇低着头,口中“嗯嗯”敷衍着,下意识看向传达室里的大叔,他好像在看报纸,没有看向这边,王宇这才微微卸下紧绷的神经,在学校说惯了普通话的他努力扭转自己,搜寻家乡话的音调:“妈,以后不用带这么多东西来,你们自己留着吃吧。”
母亲为了适应他,用带着些许乡音别扭的普通话把东西一兜一兜塞进他的手里,满脸的欣慰:“你收着吧。”
两人又像是客套一样,互相推脱了好久。推脱完之后,两个人面对面站在一起,竟然再说不出什么话。
王宇不好意思让别人注意到他们,所以想尽快结束这一场客套尴尬的问候。
“妈,没事儿……那我先回教室了?”他问得有些小心翼翼,不再看向母亲,怕自己的小心思被母亲看穿,怕母亲感受到他对她的疏离,伤了她的心。
母亲怔怔望了他一会儿,抬起手,又放下,弯了弯唇角:“行。你好好学习,注意身体。”
“那……妈,你回去小心点儿。”王宇觉得手中沉甸甸的东西勒得手疼,他木讷地点点头,转身离开。
“小宇,等等!”王宇听见妈用别扭的普通话这样大声地喊他的名字,血液一瞬涌上头顶,涨红了面皮,似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着他,尽管除了妈和那个在传达室里昏昏欲睡的大爷外,他身边并没有什么人。他赶紧低头小跑着返回到母亲跟前,也不看母亲,压低声音:“妈,又怎么了?”
母亲不知道有没有察觉到他语气中的丝丝不耐,忙取了一个铝制的饭缸子,外面还包了一层塑料袋,不知是不是路上颠簸,汤汁也洒了出来。那个饭缸子是早年父亲上班用的,已经起了细微的锈,那样丑陋,像极了他不可说的那些心思。
母亲有些羞赧地拿出包里的卫生纸擦了擦,还是不满意,扔下一句“你等等”,又忙又乱,还没放下手里的饭缸,便小碎步跑到马路对面的小卖部里又拿了一个塑料袋包好。母亲在马路那边等着一辆公交车晃晃悠悠过去,王宇看着玻璃窗上神色各异的人们,没有一个人看向他,脏兮兮的玻璃上映出穿着校服的他。他高了不少,可是还是很瘦,校服像一条麻袋挂在身上,他还未看清自己眼中的空洞和疲惫,公交车终于晃走了,映在他对面的是母亲,与他一般瘦,可是还不及他高了,让王宇一瞬觉得是另一个不同的自己向他走来。
母亲瞅着没车,忙跑向他,站在他面前时说话气息还不稳:“你前几天打电话不是说想吃炖土豆了吗?我今天下班早,回去买了就给你炖上,还热着呢。”
他双手托着那个饭缸子,一句话也说不出,喉头却哽咽起来。母亲絮絮叨叨,他也没听进去,只知道点头,心里不是滋味。他像刚才一样急着回去,却不是因为那可怜的自尊,而是怕眼里打转的泪不争气的掉下来,他从来没有在母亲面前哭过。
“这么多提的了吗?本来我还觉得挺少的,没想到你一个人拿着还挺多的。不然我跟门卫说说我帮你提进去?”母亲说着就要向传达室走。
王宇还是因为他自己莫名其妙的自卑,拦住了她,他实在不知道如果母亲见着他的同学和老师他该如何自处。他不想伤母亲的心,也为自己的自卑感到羞耻,结结巴巴道:“不……不用,人家不让进。妈……妈,你回去吧。”
母亲看了看他,似乎没有什么动作,也不与他再争:“那行,你自己拿回去吧。哎,你拿回宿舍,给你室友们分分,不是什么好东西,跟人家相处的好一点儿。自己也要记得吃。”
“哎,我知道。”
母亲搓搓手,笑笑,“快回去吧,回去吧。”母亲嘴上说着要去推电动车,不知怎么被绊了一下,晃了晃。王宇手中拿满了东西,没法儿扶她,只能提着袋子,跑到她面前,语气急切:“妈,没事儿吧?”
母亲笑了笑,低着头:“没事儿,快回去吧,别耽误上课。我也回去了,还得给你爸做饭。你自己在学校好好照顾自己,没钱了跟我们说。”
“哎。我知道。”他点头答应。
说完,母亲踩上电动车冲他摆摆手,又叮嘱了一句“快回去吧”,见他进了校门才离开。王宇听着身后没了动静,又跑回栅栏,看着母亲的身影融入焦糖般的夕阳里,街上人来人往,没有人注意她,她轻巧地在街口右拐,一身轻松,头也不回。
等王宇回到教室,同学都去吃饭了,他一个人回到课桌前,把塑料袋打开,那气味是记忆中的样子,他很难描述,只是闻见这气味,他肚子里就有一条小虫勾着脾胃,就好像坐在家里昏黄的电灯底下,他挨着爸妈坐,电视里播着他不感兴趣的新闻,只专心致志地扒饭,妈拿起碗给他跟爸轮流加饭,小时爸吃的比较多,这时候的他,应该可以跟爸一较高下了。
像是给瓷胎上釉一样,薄薄的一层,白色无味的米饭同样粒粒粘糯,浇上汤之后泛着油亮的光泽,勾人食欲,更添一层风味。他还是按着老规矩,把炖的糯糯的土豆块儿碾进米饭里,一勺要进嘴里,入口即化。
他嘴里含着,一口一口细细咀嚼,到了后来越吃越香,大口大口扒饭,鼻中的涩意忍不住,一大颗眼泪滴进饭里,如果母亲在他身边就会像小时候一样对他说:“吃饭的时候不能哭,哭着吃饭肚子会难受。”想着连忙抹了泪,却越抹越多。他把汤也喝了,他现在哭得狼狈,吃得也狼狈,这时候同学又得笑他,父亲会说:“好东西都在汤里,不能浪费。”
这是他在学校里吃得最香的一次,可是遗憾的是没有一块腐乳。
过了很多年,他还是很喜欢汤泡饭,可是再也没有那一次复杂的感情。
母亲总是在他回家必备的一道菜就是炖土豆,他有时腻了也不会说,还是会吃的很香。
后来工作在外地,回家的日子越来越少,与父母沟通的话题也越来越少,只有回家在饭桌上,端起一碗汤泡饭,他跟爸爷俩埋头吃饭,偶尔会说几句“最近咋样?”诸如此类的话,双方明明没有过多的话题,好像也是为了气氛不那么尴尬,随口找些话题。他像母亲学了那道炖土豆,选的土豆都是个小的,切成小块儿,倒上酱油,放适当的水,收汁儿。这个水最难掌控,母亲也说不好加多少水,菜多了多加水,少了少加水,这简单的道理,到了王宇实践时却总是失败,比不上母亲做的味道。母亲做的汤汁儿稠乎乎,拌进饭里格外香甜,油盐刚好。鲁菜重油重酱,出锅一定是油乎乎,黑乎乎,咸乎乎,爷爷那辈命苦,油盐重了,一小点儿菜下一大碗饭,本来是为了活命的法子,到了他这一辈却成了基因里的风味。
除却这点儿风味,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吃泡面,简单对付了事,可闲下来,他按着母亲教的法子一遍遍做,一次次失败,一个人吃,吃着吃着,男子汉大丈夫就在潮湿的地下室里掉了泪。他一直想着妈那天回去的背影,在他还没有很成熟之前,他还是在小心翼翼地维护自己可怜的自尊,可能这就像汤泡饭一样,融入他的生命,刻进他的骨子,无法改变。
有些事发生在生活里,很受触动,也仅仅是触动,如石子激起涟漪,风吹过树叶,想改变一个人的性格和习惯,很难。他在公司还是会逢迎他不喜欢的人,讨好他不喜欢的事,羞于提及自己的原生家庭,又怕别人戳破他的小心思,说他虚荣,他过得战战兢兢。真的有人活得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吗?他也想这样活,却没有这样的资本。
就像一碗汤泡饭,没有复杂的佐料,能配什么汤全看因缘际会,可是就是能适配所有菜色,适应力极强,顶饱。王宇也学会了适应一切,让自己失去自我,去搭配一切。
肆意洒脱,自信独立,这些道理王宇都懂,心魔是最难度过的。这不是一个痛定思痛、幡然悔悟的故事,这是人生,平凡的人生。
作者:王北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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