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吻花无声
一
我妈妈是河南人,国共两党内战的年代,妈妈和姨妈逃难到陕西关中地区。
无奈下,未成年的妈妈嫁给安里村三队的一户人家成为人妻,并生下哥哥姐姐。
没过多久安生日子,丈夫因病去世,她一个人拉扯孩子三年多。
从监狱出来的四类分子我父亲,在一段迷茫的时间后,去和妈妈一家人生活,把他的户口落地在安里三队。
姨妈嫁给同一个生产队的男人,长得瘦瘦高高,他给安里公社的煤窑用荆条编制提煤的大筐。
姨妈和他生了五个孩子,最小的林海比我小三个月。姨夫有个弟弟名叫有祥,在西安地质大学当教授。
他们有个巫婆妈妈,我管她叫神婆奶奶,她偷偷给附近的社员做法事,得到不少好处。
和妈妈成家之前,父亲在高槐村曾娶过一位妻子。
五十年代,他的妻子生第二个漂亮的女儿后,阑尾病发作,父亲用生产队的架子车拉她去十一公里外的县城看病,他奔命到西河沟底,流淌的河水声中,妻子被病痛折磨去世,他拉着尸体回到家,草草埋葬了她。
迫于生计,父亲把小女儿给曹村的一户人家抱养,脸黑的大女儿春香和患有白内障的奶奶由叔父启堂照顾。
经别人撮合,他倒插门把他给了妈妈。
爸爸起早贪黑,肠胃填凑着粗陋的饭菜,口里吸着旱烟,在泥土中赤脚忙碌,用黄土泥巴倒砖烧砖,挣着工分。
妈妈每天参加生产队劳动,和爸爸维持着整个家的生活。
踏踏实实地过了段日子,他从妈妈肚子里心满意足地倒出我,我不打算出世由不得我。我常常想,是不是可以藏在妈妈肚子里不出来,不认识这世界。
我四五岁那年,哥哥到安里村小学上学,年幼的姐姐在家照看我。父亲仍在砖窑场地倒砖烧砖,妈妈早起给爸爸准备好早饭,送到砖窑,又到生产队地里赚工分,一家人过着食难果腹的生活。
时光荏苒,转眼间,我到上学的年龄。夜里,妈妈从生产队土地完工回来,收拾完家里,坐在煤油灯下一针一线给我缝着书包。
和我一同上学的有东邻居女孩菊莲及姨妈的儿子林海。
菊莲的爷爷是生产队队长,她有个我嫉妒的“为人民服务”红色字样的军绿色书包。菊莲皮肤白皙,眼睛圆大,缺点是长着不常见的黄色头发。
林海有副让我羡幕的铁环,姨夫姨妈从不短他什么。
七十年代革命火红,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社会处在打翻一切秩序的混乱和骚动中。知识青年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这些城市青年在饥饿、寒冷、卑劣 、流血中,也跌在时代荒诞不经的灾祸中。
学校在村子的古庙里,门前修着高台阶,古庙魁梧高大,里面供着的石佛像祭桌,被革命群众抬出去砸个稀烂,把我们这些贪玩不懂事的孩子塞进去,作为共产主义接班人教育。
在我的男孩心性蠢蠢欲动,把菊莲作为喜欢对象的时候,毛主席不幸去世了。
革命委员会被布置成灵堂,周围摆满大大的花圈,正中间摆着毛主席的大头像,上面挂着白纸黑字的挽联。
群众老师学生站在当中,哭声嚎叫声此起彼伏,像世界的未日一般。我心里琢磨,毛主席万万岁呢,像唐僧似永不会老,怎么会死呢!
菊莲为此呼天抢地捶胸,哭得死去活来,林海很不解地侧头看我,对菊莲的反应我感到莫名其妙。
菊莲回到家里还时不时大哭,街坊邻里把她当作唠嗑的资本,赞扬她对毛主席的热爱,她满脸泪渍鼻涕,气滞打嗝,憋坏了心肺。
没过几个月,菊莲去世了。爷爷偷偷把她配了阴婚,她带着‘为人民服务’的黄书包,留下我心里空荡荡的没了方向。
二
姨夫的弟弟有祥,他抛弃了农村的妻子和女儿,在西安另组家庭。
他没法抛弃巫婆妈妈,她也因此没有挨饿,能用心修炼她的巫术。
神婆奶奶脸长,脸白到无血的状态,古怪的眼睛、空洞的鼻子、牙齿不全的嘴巴。
她做法时,满窑洞男女社员围绕她,屋里烟雾燎绕,旱烟、纸烟、煤油灯冒着黑烟。
神婆奶奶燃香,面前燃两根蜡烛,碗里水中竖着一把筷子,好似把邪恶鬼怪吸附在上面,在她的咒语中那些害人的东西会消失似的。
她在上座,低垂双眼,进入深深迷糊中,她深出一口长气,神口开唱,民谣的小曲调,神奇地唱出当事人的前事后果。
围着的男女社员进入睡眠般的恍惚状,体内僵死的东西被召唤,蠢蠢欲动,心里的鬼魂神奇活现的东奔西窜,抽筋儿、瞪眼发麻,一种奇特的力量,冥冥中自己的不幸灾难会消失掉。
如火如荼的革命运动,改变不了穷苦的命运。他们相信神佛恩泽,能去灾,能让他们的生活好些,以此安慰自己的心灵。
我和林海在人群里窜来窜去,只管捉迷藏。
姨妈生活在神婆奶奶家中,神婆奶奶姨夫对姨妈常常施行家暴,姨妈身紫脸青地来找妈妈诉苦,哭着要回河南找妈妈。
妈妈跟神婆奶奶和姨夫理论,好几次差点打起来。
神婆奶奶和姨夫的鬼气被妈妈的正气吓跑了。
有几次,我和妈妈在门前的路上遇到姨夫,他不敢正眼看妈妈,避让不开,就低头往另一边看从我们身边溜走。
三
毛主席去世后,我觉得这国家都他妈的会死,这种感觉掺杂着菊莲的死给我心理上的冲击。
爸爸的母亲去世后,在高槐村留下一口窑洞。
不知道爸爸是担心黑脸姐姐,还是几里外的破窑洞,他非要带我这个活蹦乱跳的东西回高槐村。
那是夏未的时候,月亮挂在夜空中诉说着什么,妈妈无法容忍我离开她,要爸爸把黑脸姐姐接到安里来,爸爸一根筋要带我回老家,(安里的奶奶也过世了)为此,他和善良的妈妈闹了意见。
这样僵持好长时间,无助的妈妈让我自己选择去留,自信我会留在她身边,让爸爸一个人走。
“我儿啊,你要跟着爸爸还是妈妈!”。
妈妈的声音颤颤巍巍,像是决定她生命的时刻到了。
我的小脑袋里还记恨着那件事,我和小伙伴玩耍,拔掉邻居张爱家窑背上的黄花菜,在灾祸饥荒吃不饱饭的年代,那点资本主义的尾巴,是救命的东西。为此,妈妈用皮带修理过我。
所以,我执意要伤妈妈的心,赌气说:
“我要跟爸爸走”。
妈妈坐在炕沿上,伤心地嚎啕大哭起来,衣袖抹不完她的眼泪,白脸姐姐蜷缩在妈妈身旁,也凑热闹地哭,哥哥生气地两眼瞪着我,怪我让妈妈如此伤心。
爸爸坐在院里东墙角倒扣着的破陶瓷盆上,双手撑着他四类分子的脑袋,叹气。
屋门开着,他能听到妈妈伤心的哭声。无论是当初进这个家还是现在出这个家,他心里都不好受。他怎么老犯错误。
妈妈没有什么给我,像爸爸进这个家门没什么给妈妈一样。
那个年代,能吃饱穿暖,要智慧和能力。
那时,有时每天只吃上一顿饭,常是妈妈为六口人(奶奶在世)准备的拳头大的一块面,加些地里的野菜。妈妈手里端着没有几根面条的汤碗,看着她的儿女们,脸上是幸福满足的笑容。
善良要强的妈妈抹着泪问我:
“我的儿啊,你想要点什么?”
我是趟铁环的年龄,加上赌气有意要伤妈妈的心,便脱口而出:
“我要个铁环。”
我说得随意轻松,不愿放弃心中的欲望。
妈妈挂着眼泪,跑去找生产队保管拴合,给我乞求讨要铁环去了(深水井水木桶淘汰下来的铁圈)。
哥哥和白脸姐姐去姨妈家找用来做趟铁环的铁丝手柄。(姨夫给公社煤井用荆巴条编提煤的大框,大框用铁丝钢筋)。
在妈妈的泪水中,得到了我要的铁环。
真正的离别开始了,月光下,我背着铁环,手里拿着手柄甭提多高兴,我拥有着整个世界,拥有太阳和月亮。
在这样的民主氛围分别,我心里还纳闷,毛主席去世时,我没看见妈妈大哭,还是她根本没哭过。
至少,毛泽东没让她和姨妈从河南逃难到陕西,也没让她和四类分子生下多余的我。
再说,听到哭声,我总想到菊莲哭毛主席心碎肠断的样子。
妈妈跪地抱住我,满脸泪痕,说:
“妈妈会来看你的,妈妈永远爱你。”
银色的月牙挂在天空,饮水的深井对着月亮,身旁的老槐树无言地伫立着,路边的草丛一身湿露,空气里凉意加重了。
姨妈搀着妈妈,哥哥姐姐站在妈妈身旁。姨父姨妈的孩子近旁的邻居送我和爸爸离开。
爸爸牵着我的手向西边街道方向走去,我沉浸在满足和兴奋的童心里,我回头望望,妈妈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大颗大颗地掉落在地上。
我抽出爸爸紧握我的手,再次回头望望,妈妈还在用衣袖抹着眼泪。
月亮羡慕地看我趟着铁环,悦耳清脆的声音响彻天空,我趟着铁环跑在爸爸前面。
四
我趟着铁环,和爸爸来到高槐村的家。
家里穷到做饭的风箱也没有,长方形桌旁没有坐的凳子,用泥巴和砖垒的墩子。睡的土炕,铺着烂角的席子,没一件像样的家具。
空旷窑洞里,我想回到妈妈身边。
到中午的时候,叔父叔母给我们准备了饭,我再次见到印象模糊的黑脸姐姐。
叔父家有比我大四岁的堂姐和大我几个月的堂兄以及小我几岁的堂弟。他们填饱一家人的肚子都成问题。
父亲买了风箱和煤,新的家里生活安定下来,食用的水用装在架子车上的铁桶,我和爸爸姐姐从安里门前深井拉回高槐的家。
父亲在高槐村的生产队还是倒砖烧砖,由高槐村生产队记上工分,姐姐参加生产队劳动也是记的工分。
爸爸姐姐的工分给家里换回砖块,准备修缮家里。
我们的家和叔父家住在同一个院里的两个窑里,窑洞坐北向南。
我家靠东,叔父家靠西。三面环绕着高高的土墙围成大院。从靠南的土墙上挖出门洞,安上双扇木门。木门下是粗石墩,可拆装的门槛。
门洞里,西面土墙和东边墙上搭架木檩,盖着稻草,这样,风雨湿不了门,门厦下放着些农具。
我趟着铁环去高槐村的小学上学,教室在窑洞里,没有安里村古庙里的教室好。
老师上课的讲台,是土垫成的二十公分的台阶,黑板是用白灰漆黑的,老师的讲桌没有抽屉,学生的课桌和坐的凳子是各自从家里拿的五花八门高低不一的式样。
学校厕所是用黄土垒的,通向外面的凹坑,从墙上挖开男女生出入的门,外三面用土墙围成,七个生产队轮流收拾粪便。
我们这些祖国的花朵,在厕所里随地大小便,进去后,小心翼翼地像扫雷,下雨天,常有小伙伴掉进粪坑里。
政府时常请爸爸这样的牛鬼蛇神四类分子去村部或人民公社的长条凳上站站,用来改造人民的世界观人生观。黑脸姐姐尽量不让我看到爸爸被批斗的模样。
有一次,爸爸又被政府通知,去安里公社列队接受人民的批斗,他在我面前愧疚地说:
“是爸爸不好,这样的环境,是爸爸害苦了你们。”
他后悔的神情嵌入我的脑海。
妈妈常用不容置疑的口吻给我讲:
“爸爸是一个善良虔诚的人,没有谁比他优越多少。”
我们在政府和学校的组织下,集中站在人民公社,人山人海中,群情激昴,我听着“打倒四类分子×××”“毛主席万岁”等口号,看不到爸爸。
妈妈常来高槐村的家,不知是看她的儿子,还是来看她四类分子的假老公,妈妈会住一天两天,把家里里外外收拾得干干净净。
那次,我在砖窑空地间趟铁环,几个男社员给窑里装砖坯。
邻居有限秃头和无限类风湿的孙堂,看见来找爸爸要钥匙的妈妈,嫉妒地对爸爸说:“你老婆看你安慰你来了,还要你犁二亩水田哩。”
他那个酸醋劲,后悔我妈妈不是他老婆,好像犁二亩水田他愿意效劳。
五
来到高槐村的第二年正月十五,妈妈给了我一个灯笼,高兴劲儿充满了我的整个童年。
好一点的灯笼四面装着玻璃,玻璃上画着鲜艳的花朵,里面点着红蜡烛。也有纸做成的五颜六色的灯笼,各种式样,大小都有。
对于成长在七十年代的孩子,一件新衣服,一双新鞋,一个铅笔刀,都能让他产生百万富翁的虚荣劲。
傍晚,我和堂兄提着灯笼回家。到门厦下,一根长些的稻草叶从上面垂下,悠然给我招手,向我微笑,我举起灯笼,火焰吻到了它。
“啊!”,我大叫一声。
那根草叶引燃火了,火苗蔓延了整个门厦,火光映红大院,照耀着天空。
我和堂兄躲进院子厕所里,忍着怦怦的心跳,藏在那里。
爸爸叔父姐姐他们大呼小叫地端水救火,邻居跑来救火。
透过厕所门洞,看他们在水深火热中手忙脚乱,最后,留下两根冒烟的木檁,像八国联军毁坏的圆明园。
那个年代,所有东西是集体的。每季瓜果是生产队的,水果、肉类是奢侈品,我捱不过香瓜的诱惑。
傍晚,我和堂兄猫腰潜入东头二队的瓜园,管不了生熟向口袋里怀里装着。
突然,看瓜的弓腰顺楼从高大棉扫帚背后跳出来捉我俩,大喊:“把你贼妈的,看你俩往哪跑。”
我俩吓得魂飞魄散,怀里的甜瓜散了,飞也似跑去从六尺高的崖畔上跳下去,上气不接下气跑到院中,藏在厕所里。
甜瓜破碎得弄赃了口袋,砰砰的心跳觉得这里是安全踏实的地方。
顺楼找到我们院中,坐在叔父家客桌凳子上,要我俩归案。
叔父给顺楼陪笑脸,递烟倒茶,叔母哭丧着脸站在灶台前对着顺楼傻笑着。
六
我背着妈妈缝的布书包,趟着铁环,到学校听人民教师用不能再变的声调:
“毛主席万岁,他是人民的大救星。亩产水稻一万多斤,我们是共产主义的接班人,实现人类崇高的共产主义理想”。
我们满怀信仰,燃烧着炽热的反抗之火;甚至希望朝鲜战争(尽量延长)再开一次,让自己扛枪跨过鸭绿江,打败美帝,解放处在水深火热中的伙伴和人民。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哥哥大了,成家了,妻子贤惠,有着普通农民的勤劳热情,也有愚拙的泼妇性格。
白脸姐姐有了对象,是和黑脸姐姐间隔一个村的王庄人。黑脸姐姐找了水洼村的对象,丈夫比她瘦小,聪明精干,待人随和热情。
炎炎夏日,爸爸准备修缮家里的时候病倒了。
神婆奶奶到我家里来做法,让哥哥在东边土墙上钉上“吉星高照”的桃木符,为爸爸袪病去灾。
爸爸一天天吃不下饭,哥哥陪爸爸到富平白水等地看病,不见好转,便陪爸爸辗转返回到家。
爸爸躺在家里,再不能倒砖烧砖,挣不到工分了,一家人靠妈妈哥哥想办法维持生活。
爸爸心里烧灼不好受,想吃冰棍和我当初想菊莲的心情一样。哥哥姐姐把从安里街道花两分钱买来的冰棒放在保温瓶里,给爸爸送来,完成他的心愿。
妈妈守在爸爸身旁,悉心照顾着他,帮他擦洗身子,给他讲话,让他宽心,妈妈毫无怨言地忙碌着,从没有过不高兴的样子。
爸爸吃不下饭,妈妈便做成香喷喷的流食喂他,将罐头捣碎喂在他口中。
大口径玻璃罐头瓶放爸爸的脑袋旁,盛着他四类分子吐的痰。
真是的,爸爸过了一辈子错误的人生,还得到妈妈哥哥姐姐的爱和关怀。
那天下午,太阳落山的时候,我趟着铁环到东墙桃木符下,妈妈哭嚎的声音像我从安里要离开她的样子传来。
爸爸死了,那年我十三岁。
这以前,哥哥姐姐让照相的师傅给爸爸照像,妈妈整洁好爸爸的服装,简单收拾着布景,背景是东墙桃木符下的黄土墙挂着的白布。他穿着中山装骨瘦如柴的照片,深情地注视着这个世界。
父亲有着一对无线电似的招风耳,宽阔的颊骨,翘起倔强的嘴唇,有神的黑眼睛看的似乎不是镜头,而是远方的什么东西。
哥哥按爸爸生前的心愿做了个床似的棺材,是爸爸辗转看病途中在富平县看到的式样,爸爸很满意。
棺材一边有个窗户,窗户上安着玻璃,里面吊着红色的窗帘。当然,它比我们灯笼上的玻璃大多了,上面没有花朵。那时物质紧缺,我们教室的窗户纸糊着,钉着塑料布。
床式样的棺材像只瞎眼怪兽,不看见眼前,在左右碰壁。我怕爸爸在里面骚动起来,随时跳什么古怪的舞蹈,令人害怕。
我和姐姐堂姐堂兄穿白带孝,姐姐堂姐在灵堂前大哭,我又想起菊莲为毛泽东大哭死去,不知是压抑的氛围还是内心世界的空虚,她习惯还是炫耀什么呢!
爸爸未来得及修缮家里,叔父和黑脸姐姐用工分换来的砖给爸爸鼓墓穴,走的是随时会翻车的羊肠小道,完成了这地府工程。这样,不亏欠爸爸一生辛苦地倒砖烧砖。
爸爸身穿长袍尸衣躺在里面,把他亡妻的尸骨迁葬在他的身旁,满足他传统观念的心愿。
他一生悲惨漂泊的艰苦煎熬中,不知道什么东西是他想要的,也不知道什么东西是必须得到的,如同临潼兵马俑里祖先那些豪华破烂的玩意儿,真不知是奇迹,还是些糊涂蛋。
女孩菊莲因毛泽东的尸体在天下地上,她的户口地府办不了。
阎王爷给她办暂住证没有?她上学交借读费了吗?
我想我的初吻能够将她吻醒,找到只有我们才能体会到的东西。
我不是想从那堆白骨上体验羞涩矜持的感觉,而是希望她身上还有能够帮我强硬起来的惊奇力量,告别那悲惨的童年时代。
乡亲们用手拉车把棺材里的爸爸拉到东沟王山丙向,墓穴深七尺三寸,沟崖畔低洼处又在深沟上面。
七
我们一帮小学生给生产队拾麦子,拿红缨枪站岗放哨,严防阶级敌人的破坏活动。
我们去插着红旗的农田建设现场进行文艺表演,演《红灯记》《沙家榜》,唱歌曲,演打倒“四人帮”三对半。
我们在学校养兔子,养猪,堂兄是养殖班长,他字写得好,心灵手巧,猪也养的肥,养的兔子下了兔崽。为此他得了劳动模范奖状。
我们是一群不知疲倦的捣蛋鬼,权老师骂我们:
“你们是一帮混蛋杂种,红领巾不如戴在‘竹’(猪)的脖子上。”
权老师舌头短讲话不清楚,说话像翻俄语似的,虽然他吐字不清,但明白他的意思。
这惹怒了革命小将,超英等同学写出措词强硬的论文似的大字报。
红领巾给猪系上,这是对革命烈士鲜血的侮辱和对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不敬!
大字报贴满校内外,引起愤怒的反响,也引得所有能贴的地方都贴上了大字报。
我们喊着口号,群情激昂激情澎湃,要批斗对伟大领袖毛主席不敬的权老师。
老婆嘴权校长和短舌头权老师在南尧村,是一伙的。
权校长召开全体师生大会,先是表杨“革命小将”对毛主席的热爱,随后话锋转到我们的学习上,对我们提出引导性的批评:
“你们放学回家吃饭像射箭,上学到校象抽毛线,像皇帝的新衣不贴实际,这怎能在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走得又稳又快呢!”
权校长说得我们哄堂大笑,大笑后,我们感觉肚子饿,对权老师的愤怒烟消云散。
权老师认错说把红邻巾给“竹”(猪)戴上或“猪”应该系红领巾都他妈的不对。至此,“革命”在穷乡僻壤勉强成功。
黑脸姐姐参加生产队劳动挣着工分,晚上,有时,在我们家,煤油灯下,队上青年社员聚在一起,唱革命歌曲,学识写字,完成扫盲任务。
妈妈给我交的几元钱学费,是卖鸡蛋攒的钱。
白脸姐姐当保姆,照看合作社一女职员的女孩。我用的本子是姐姐收集整理的散纸和废纸,大小裁成一样,姐姐用针线衲在一起。我写作业,放飞我的梦想。
黑脸姐姐给我买了身新衣服,一双球鞋,给桌前贴了张毛主席的大头像,用一辆红旗自行车把自己嫁了,开始了她新的生活,小学五年级的学业我将完成。
礼拜天,我去安里村妈妈的身边,到妈妈家里吃住。
他们担心我“孤儿”的生活,要我回安里村的家,把户口转到安里村。我才不干呢,我还用铁环延续着我快乐的童年。
八
我在高槐村,叔父用不了奶奶留给爸爸的窑洞。叔母和表姐指桑骂槐,常找我的麻烦。
妈妈毅然决然地让哥哥和嫂子(还有嫂子的独眼弟弟)拉土,和叔父家划清界限,从中间线上打一道黄土墙。
我和堂兄给窑洞前土墙用砖块隔个脑袋大的方洞,方便我俩相约玩耍。
妈妈常常来到这冷清的家给我送些馒头,做些吃的。
那些年的春节,她用干净的布裹着饺子,拿点炒菜,撇下哥哥姐姐在安里村,来和我一起过年,我生活在幸福的社会主义中没什么不满足。
夏天,姨妈给我送来甜瓜,邻居的孩子孝忠,大我几岁,来我家一起吃瓜,“真甜”,两个字他结巴的没有说完整。
他的父母跳“忠”字舞入迷,激动地把他生成结巴,起名叫孝忠。
几天后,孝忠带我和堂兄去偷安里村五生产队的西瓜。
那些天阴雨连绵,地面长起了光滑的绿毛藓苔。
我们光着脚丫,黄土泥漫过小腿,到瓜园,我背五个大西瓜,堂兄装四个,孝忠六个,进村路过后排的新庄基,那是叔父新修的家,堂兄把他的西瓜放回家里,到我家过夜。
我扛着西瓜,到门口,门槛旁一点斜坡光滑,我一脚踩上打滑失去平衡,长条布袋里的西瓜和我一起摔在地上。
我起身把摔碎的瓜扛在背上,堂兄打开大门,西瓜水顺着我的背和屁股沟向下流去。
到屋门口,堂兄开家门的当儿,西瓜的重力光滑的地面再次将我摔翻在地。
进门后,我气不打一处来,把破碎西瓜的布布袋拉到桌前,提起倒在地上,气昏的双脚在上面踩呀踩。
我面红耳赤,内心狂暴;我解开皮带,放出滚烫的尿洒在社会主义破碎的西瓜上,毛泽东大头像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发飙。
我拙劣地做着鬼脸,没有风度,快活地打着尿颤。
堂兄蹲在地上,两手抱着肚子,说:“你把我的肚子都笑疼了。”
我急切盼望自己长大,要解放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美帝公民,他们过着饥寒交迫的生活,他们童年没趟铁环的快乐,没有我们幸福。
九
1978年秋天开学,安里人民公社门牌换成安里乡人民政府,家家户户通上了电。
我去安里乡中学上学。学校的大门几排泥瓦房建的教室,是父母那辈人修建的。
我带着铁环回到原点,回到妈妈哥哥和姐姐的身边,开始初中一年级的学习。
白脸姐姐出嫁了,哥哥的儿子出生了,我时常抱他玩耍。
哥哥分社买回生产队的牛和农具,每人分得了二亩多土地责任田。
他和妈妈把我在高槐村分到的地犁好,施上肥料,再回安里村的家吃饭,他们给地里种上麦子,直到秋收,晾晒归仓。
常年的劳累,生活的重担,妈妈的身体熬垮了。黑脸姐姐陪着她,直至妈妈去世。
妈妈临终没留下一张照片,我见不到妈妈。
妈妈在我心中很深的地方,用一种朴素奇特的方式爱着我,鞭策我。妈妈迫使我睁开眼睛,那怕是痛苦折磨的惊醒。
姨妈去世得比妈妈早,她们此生没有分离过。
神仙奶奶终究老死掉了,她像二十世纪的中魔者,骷髅般的形象在我心中消失不掉,像死亡涂着满嘴口红,说它的荣耀光辉。
她对姨妈施加了太多巫术和压迫,造成姨妈心中无法排解的感伤和悲苦。
解救美帝主义水深火热中人民的阶级热情我丝毫未减,似乎没有什么东西能将它扑灭。
我不怀疑,相同的人性 ,一个与物质世界不同的有着价值总体相当的人类世界,应相处的更好些,重要是爱的建立与爱相连的东西,能改变人性中固有的黑暗。
现在,我不否认,为贪玩铁环不顾一切,为铁环我离开了妈妈。
现在,我回答不了,当初跟着爸爸还是妈妈,哪个选择是正确的。
现在,我也不知道,爸爸妈妈和我,被时代怎样地错置了?
谁分开了我和妈妈?谁能弥补给我们造成的不幸呢!
妈妈为此来回走了多少路程,这段路途比妈妈带着姨妈从河南逃难到陕西不会容易多少。
滚趟的铁环中,我心里最深的痛楚,疼在哪里?
疼在妈妈跪地抱我的那一刻!
疼在妈妈含泪为我乞要铁环的奔波!
我说不清楚,说不清楚悲伤有多深,希望有多远。
我想拥有妈妈给我铁环的快乐,那充满强烈渴望和永不满足的感觉,在我和妈妈之间有种力量,是我生命熔炉里的燃料。
即使我老到一百五十岁,还趟得动铁环;在妈妈走过的那段黄土路上,我要趟着它,还要走遍妈妈姨妈从河南逃难到陕西的路途。
清脆悦耳的响应声激荡着我的一生,让我活得真实,自由,具有神性。
只希望圆圆的铁环趟过我生命的每一分每一秒,在怀念爱一切的情怀与担当中,将它和我的生命揉和在一起。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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