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过去的老师们

      晚上，我陪孩子去理发的路上，他要我唱一首古诗。没多考虑，我便唱起了《满江红》：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这首词，是我们读初中的时候老师教我们唱的。过去了这么多年，我却依然记得大部分，怪不得我的小学老师常常说：“少年时学的，石头上刻的。”就是这首词，又一次拉开了我对过去的老师们回忆的序幕，很多面孔，从模糊到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中。

      我的小学分两个阶段读完的，第一个阶段，是从幼儿班到小学二年级。学校是我们家的邻居，相隔不过一分钟。学校只有一个幼儿班、一个一年级、一个二年级，老师也只有三四个。校门上“永丰学校”四个大字，是一位冯姓校长用毛笔蘸墨水写下的，此后再无更改。冯校长是一位中年女性，有一次，我因为什么原因伤心哭鼻子，就要滑下凳子落地了，冯校长给了我一张奖状，我立即止住了哭，长大一点后我也曾怀疑过：这奖状是校长提前发给我的，还是为了止住我的悲伤而做出来的呢？

      小学里最令我记忆深刻的，是赵竹泉老师，他是一位老人，晚饭时经常到我们家来聊天，一坐，就开始讲故事、说传奇，一直到饭菜都凉透，我们都不想离开饭桌。他的两个儿子，都曾经到我们的小学代过课。现在已经记不起赵老师的面容，但是记得他经常咳嗽，喉咙里的痰一上一下。赵老师早已仙逝，有时候我想，如果说人去世后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星，赵老师是哪一颗呢？这种想法，只有对我非常重要的人才会让我产生。几年以前，我们区里一位姓刘的老书记去世了，她曾对我有过几次指导，也说过一些影响很深刻的话，她去世前，我曾独自到医院探视。得知她走后，我很伤心，也想过：“她，会化作天上的哪一颗星星呢？”

      小学三年级， 我们就换了地方，到了“团结学校”。天气温暖时，我们常常不走陆路，而是沿着小溪小坝，走水路上学。最记得两边田野里，春天，成片的紫云英散发出阵阵清香，一到深秋初冬，田里的水就结冰，一块块浮冰，就像一面面镜子。小学里老师多了一些，其中，我最记得的是刘国民老师。他个子很高，说话很有威望，同时又很慈祥。乡村的老师就是这样，有时威严，有时又很慈祥。读小学时，我成绩很好，也很骄傲，现在想来，自己那时就是一只名副其实的井底小青蛙，还是肥肥的小青蛙。有一次，刘老师批评了我，原因是因为我骄傲，不想当班长，他把我喊到办公室，我虽然有几分不服气，但是心里其实很紧张。刘老师的家也在乡村，只不过和我们不是一个大队，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到过他家，毕业以后，也没有去拜访过。现在，刘老师的身体还好吗？

      有一位老师让我们爱戴，又让我们害怕，她姓王，是一位城市里的知青。她在村里嫁人生子之后，就没有回城了。她是数学老师，要求特别严格，其中一个表现，就是她会打人。她用棍子打腿、打手臂，我曾经被她打过脸、打过腿。但是奇怪的是，我们不恨她，到现在想起来，一点儿怨恨都没有。大概我们自己知道，她是用真心教我们，所以不会怪她的坏脾气。在学生心中，一个用真心待人的老师，是多么重要啊。

      小学里有一位非常有才华的周老师，他留着长一点的头发，会画画，会拍照，会弹吉他，会唱歌，正是现在人们所说的“文艺青年”。在周六上午，我们全校学生都搬着凳子坐在院子的空地上，跟他学习唱《问候歌》、《歌声与微笑》，后来学制改变，周六上午不上课了，我们就没有集体学唱歌了。有一次，我们几个女生跳绳，他拿出相机，拍摄我跳绳的样子，后来他告诉我，照片在《湘潭日报》上登出来了，以后有机会，我一定要到档案馆去找找当年的报纸看看。周老师后来也调到了我们的中学，教我们生物，他脾气暴躁，有时会骂几句脏话，但是我们都特别特别喜欢他，因为他才华横溢，让我们心悦诚服。周老师后来在镇上开了照相馆，我离开家乡后很少见到他了，非常遗憾。

      到了中学后，老师更多了，每一个老师都有自己的个性。我们的班主任刘老师，特别爱美，总是穿很时尚很漂亮的衣服，有些人在背后有点儿笑话她，现在看来，是不是有点酸葡萄心理呢？其实，我现在当老师，就有些像她，个性上风格上有不少相似的地方，是不是学生身上，都很容易留下班主任的影子呢？

      初中里的老师里，有让我最内疚的一位老师。

      他姓周，当时年纪很大了，很瘦很瘦，教我们地理。我非常不喜欢他上课，因为太枯燥无味，每一堂课都非常难熬。我做过的最糟糕，让后来的我非常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在背后骂他。乡下女孩子，学会了很多粗野的骂人的话，悄悄跟在他后面时，我会在心理骂他，和同学一起开玩笑时，我们也肆无忌惮地骂老师，没有底线，没有自省。而这些让成长后的我，非常懊悔，我有什么理由去用恶毒的话骂一位年事已高的老师呢？可是，时间会重来一次吗？我只能徒留下满心的悔恨了。

      因为这件事情，让我毕业后对中小学的老师们怀有复杂的心态，自从毕业以后，我并不敢去和他们见面，也不敢打电话问候。谁会想到，我这个表面上品学兼优的学生，在背后会辱骂老师呢？还有一个细节，有一位刘老师曾经在小学给我们代课。读中学后，有一次在回家的路上，刘老师就走在我前面，我明明认识她，却无动于衷地和同学开玩笑，我想要和她打招呼，却又不敢，她一直走，表情很严肃。因此，我们像陌生人一样同行。现在，我的学生偶尔有在路上看见我却没打招呼的情况，也和我当时的心态一样吗？

      从十四岁离开乡村，到了长沙，我很少再回到曾经读书的小学和中学。第一所小学，已经完全垮掉了，只剩下断壁残垣。第二所小学，我从来也没去看过。初中就在大路边，有几次回去开车路过，却有种“近乡情更怯”的惆怅，总是不敢下去看看。

      在小学和中学里，一直以成绩很好、很光荣的形象存在的我，却在毕业后，几乎不和老师们联络。这样的我，让自己有些厌恶。除了对被我骂过的老师的内疚，还有始终没有勇气迈出那一步。在心底里，我是畏惧老师的，总是不敢走近他们，我很想和老师亲近，却总是站得远远的，这也是我在以后的求学路上呈现出来的样子。

      所以，我当了老师，从来没有渴望孩子们毕业以后再来记得我，我认为自己只是他们人生途中的一道风景。并且，我也偶尔会有一些宿命论的猜测：“我这么努力地当一个老师，是不是因为我在小学和初中的时候对老师不太礼貌，现在上天要罚我为学生多多服务呢？”

      今天，把这些写下来，是因为我想通过“回望”，去面对曾经做过一些不好的事情的自己，我也鼓起勇气，打算如果下次再回到老家，要去打听一下小学刘老师的消息，并且去向他道谢，感谢他曾经教导、爱护了童年的我。我的中学班主任，仍然很爱美、也很精彩，下一次回家，我要给她送上一束鲜花 ，然后静静地在她身旁坐一会儿，就像飞得很远的鸟儿回到最初的巢穴边那样。

      因为，我也是一个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