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我的影响，陈漫参加了，许致博也颇有微词地加入。我跑去找章觉民，说他写的《论人的神性与兽性》也可以拿去试试，倘若都认为写得好，还可以拿去出版。他回我说：“这事搞来搞去这么长时间。太费劲。”后来我知道，章觉民醉心于生意上的运作，没有什么别的心思。除了本班因为我还有班主任热切的关心下，加入了几个学生，别班的学生响应的人没有多少。
不过，我想了个点子。“吾归社”既然无人问津，倒不如不让人问津。于是我又贴了张告示，昭告天下说：“‘吾归社’初创，规模不大，因而限定，除社长张赋之外，另限十人参与，现已招录二人，名额仅限八人次。申请入社者，可联系社长张赋之，由现有‘吾归社’成员品读其文章后，度定是否同意录入。”后面又贴上了我的联系方式。
过了几日，我正午睡，一直睡到了下午三点半。章觉民从门外回来，就大感新奇的对我说：“我路过你们那个吾什么舍的，上边贴了字条，说是就限八个名额，这是谁搞出来的主意？”
我说是我自己。
“天才啊，这不就是饥饿营销嘛。”章觉民措着双手，倍感兴奋，“这种方法你都能想到，干什么不去做生意？你是个做生意的料子啊。”
“天下做生意的可多了。我哪里做得过他们？”我揉了揉眼睛，翻身下床，“再说了，知识分子就该做知识分子的事情。”
章觉民登时以轻蔑的口吻说：“还知识分子，论资排辈，你这知识分子也不过是二本里出来的，还指望能弘扬一些什么？我反正是不抱有希望了。”
我那时候睡意未消，懒得说话，听他这么说，心里更是不高心，暗道：“你不抱希望干我什么事情？”就没有搭理他，章觉民又把“饥饿营销”搬出来说事，不停地夸赞我，说我厉害，于是我心里有舒坦了一些。但我那时候并不清楚，这不过是自己凭空想出来的一件事情罢了，反倒是他对“饥饿营销”这个概念为什么要如此关心？
也不管如此，我把电脑打开的时候，邮箱里空空如也。根本没有人投稿过来。于是我把章觉民叫来，指着电脑屏幕说：“呐，你不是说饥饿营销吗？根本什么响应都没有。”
章觉民愣了一愣，忽然笑话我说：“你也太傻，做生意，你总是跟别人要这要那，又不给别人东西，谁跟你做？你总问人要稿子，但要过稿子之后，别人能得到啥？”我登时省悟，在网上的文学社招募的帖子后边添上两句：“入社者，可获得作品出版机会，‘吾归社’期盼你的到来，在这里成长，成功。”
章觉民点点头道：“虽然随意了点，但这就比较完整了。”
我把这件事情跟武院长做了报告，他皱眉道：“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保证？你做了优先出版的保证，确定能出版吗？”
我说：“上边讲的是获得出版机会，过了我们这一关，是否能过出版社的那一关，就不一定了。另外，一开始没有这么一句，根本没有响应的人。有了之后，已经有三五十个人报名了。效果显著。”
“行吧，既然如此，那就最好。”武院长摘掉眼镜，揉着眼眶说，“选出来一些比较好的学生，也比较好。如果可以，你们就能换着写副刊了。到时候你的担子也轻不少。”
因为我们尽量会把第一次的活动安排在十二月底，争取年前第一次举行集会。这样一来，选入社的社员、策划参加集会的内容、“吾归舍”里边是否需要调整等等事宜，全都需要在十几二十天内处理掉。我不能把事情都压在自己的身上，于是叫来了许致博和陈漫，将机会内容的安排和“吾归舍”的打扫整理交给了他们。我则全力以赴，从着百八十份稿件里选出优秀的作品和作者，入选“吾归社”。另外武院长对此事上心得很。我几乎每周二周五就要向他单独做一次汇报工作，事实上我连睡觉都压缩到了六个小时以内。所以有时候章觉民在宿舍里抽烟，我都不觉得有什么味道。我估计自己后来抽烟就是在这种环境下染上的毛病。
十二月底的一个周六，“吾归社”第一次活动结束，其间发生了不少令人奇怪的事情。后来我去武院长家里吃饭的时候，跟他说了活动的详细过程。接着就是章觉民兴奋得晚上要睡不着觉的哈尔滨滑雪之旅。
要去哈尔滨的五个人之前都见过了面。那天温度很低，又是阴雨天，于是我们去吃了火锅。许致博和他的女友穿了一身情侣装，在去饭店的路上，陈漫跟着我，章觉民反倒像是个单身汉。不过章觉民通过他出色的交往能力，很快就跟陈漫稔熟起来。
饭店里，章觉民和陈漫坐一边，许致博一对坐另一边，我坐在最边上，困的不行。如果能给我一张床，我能立马在旁边睡着。
章觉民脸色比在宿舍里要好。他笑得太多，脸颊上的肉涨得通红，就快要被挤得掉下来，自顾自地说着话，然后给陈漫夹了一块涮好的肥牛。与她低头私语，逗得她“咯咯”直乐。这样一看，任谁都会认为章觉民在热烈地追求陈漫。我想陈漫自己或许也知道，所以碗里许多章觉民夹给她的肉片，都是一动未动。许致博在旁边倒是跟她的女友像是普通的朋友一般，各自吃各自的，偶尔看看对面的章陈二人，也会不由自主的会心一笑。
许致博忽然夹了一块肉放进我的盘子里，说：“呐，孤家寡人，给你吃块肉。省得说我们有对象的欺负你。”
陈漫忽然说：“你跟那个查婉扬的怎么说啦？这次怎么就没有把她带出来呢？哈尔滨也不去，看样子不怎么省心呢。”
“她要回亲戚家吃饭。”我简短回答着，把许致博给我的肉片放进嘴里，烫得一下子清醒许多。
我发现陈漫的碗里堆了老高的肉片，都是章觉民夹给她的，但陈漫一口未动，都是自己在锅里夹着吃。我想说她“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但心想这也不是什么好话，索性不再多说，就夹着她碗里的一块肉片，说：“碗里的肉怎么不吃了？”陈漫顺口就吃了进去。
这时候章觉民看着我，脸上的笑意顿失，就好像我夹给陈漫吃的是从他身上剜下的肉。许致博和他女友也不做声地看着我。我给章觉民使了眼色，叫他别放在心上，又说：“好歹自己碗里的要赶紧吃啊，凉了不好。”陈漫这才从碗里夹了一块，放进嘴里，干巴巴地嚼起来，看样子好像比吃生肉还难吃。
我心想：陈漫自己的既是同学，也是朋友，我不免也要照顾。但章觉民要追求陈漫，那就是他自己的事情，我就不掺和了，照顾的事情就由他自己处理。事后单独再问问陈漫对他到底什么感觉也未尝不可。索性就不看他们二人，跟许致博和他的女友聊起天来。
许致博的女友姓白，叫白瑜。刚进学校的时候碰巧认识了许致博，后来就跟他恋爱起来了。他俩的行踪很隐秘，后来是被章觉民撞见了，这才有了人知道许致博恋爱的事情。
我直接问白瑜，为什么要跟许致博谈恋爱。白瑜“哈哈”笑道：“因为帅啊。”许致博憋着不露齿的笑说：“行了行了！吃饭堵不住你的嘴！这种事情不要往外张扬，谁不知道呢？”白瑜听完，笑得更欢，桌前的碗差些也被她的动静给震翻。我一下子给惊住了，突然觉得许白两人的心性完全不一样。回忆许致博的模样，总觉得是个挺稳重的人。但这都是给外人看的，或许他跟熟人一起的时候，也像白瑜这样疯闹，也说不定呢。
我忽然想起什么，要跟许致博低声说两句，忽然陈漫叫道：“行啦，你就别往我这儿夹了！”我和许致博不约而同地望去，陈漫的碗里都堆成山一般高了。许致博赶紧打趣说：“觉民这是把身上能有的肉都割下来啦！”白瑜想笑来着，但看着陈漫的脸色，这时候也笑不出来。章觉民脸色尴尬，像是犯了错的小孩儿，呆愣愣的，一下子不知所措起来。
陈漫默不作声，看着章觉民，我说：“陈漫，我俩换个位置。”陈漫站起来，坐在了我的位置，我坐在陈漫原来的位置上，动作大的时候，桌上的肉片差点就要倒下，引起一波地震。
一坐下，我就使劲掐了章觉民的大腿。他脸色一阵刺激，随后舒缓开来。我说：“你给人夹着么多，我们剩下仨人吃不吃了？陈大小姐这两天本身就要少吃点，这才有了效果，你给人家喂回去啊？知道的人晓得你这是礼貌，不知道的人以为你这是给病人喂饭呢。”
这三句，一下子就把氛围缓解了不少。看上去都是骂章觉民，但每句各有不同。先是把方向转移到我们三人头上，然后夸一句陈漫身材正好，最后再骂一句章觉民不晓得见好就收，给他个台阶下。三句结束，陈漫的脸色缓和了不少。章觉民立马顺着我的话，抱歉道：“第一次见面，就怕不周全，就怕想不到。真是不好意思，这顿饭我来请！”
我心想，这顿饭之后，看你还知不知道这帮姑娘的厉害了。
吃过饭，陈漫就想回去了。章觉民示意说要送她回去，但陈漫拒绝了。许致博给了我一个眼色，我看了看表，这都已经九点多钟了，一个姑娘单独回去确实挺危险。我没办法，只得跟在陈漫后边，用手机给章觉民发了消息，把情理都给他说了。章觉民回复我：“你看着办吧。”
我和陈漫上了车，见她什么话都不说，我就开了口：“今晚吃得多了，感觉要消化不良。”
“我不打算去哈尔滨了。”
我心里打着鼓，把围巾给摘了下来：“不至于吧？章觉民也是好心好意，他这样做也不算坏啊。”她对这话不理不睬。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失了口。台面上，我本不该讲下边的话，但是在陈漫面前我又觉得没什么台面又不台面的，而且“台面”这种事情可能她根本就不明白。于是我就照直说了：“如果这件事情上，他一直不怀好意，那么我便什么也不说了。不过今天就出来吃顿饭而已，或许，你也没必要这么较真吧？不过，换作是我，我也得把你照顾好了啊。”
“你怎么照顾？夹菜给我吃？”她说得很大声，以至于整个车厢里的人都听见了，透过窗外的路灯，我看见昏暗的空间里很多黑黢黢的头不约而同的转过来。呀！这臭脾气！我实在是忍不住了，堵了她一句说：“换作是我？肯定得先顾自己吃好咯，你呀，要控制体重，我给你夹点新鲜蔬菜吃。”但就算是想要说一说她，我也不忍得说得太重。
“我吃素菜，你吃肉？”她眼睛像汽车开了大灯似的盯着我看，“亏你想得出来！”
“章觉民那是肉多嫌肥，我可是瘦得皮包骨了。”我开始人生中为数不多的一次装可怜，这一次就献给了陈漫这姑娘。光影之中，陈漫隐隐憋着笑，想生气又装不出来。心想自己当红娘做媒人这件事情，终究是不靠谱。于是跟陈漫说，哈尔滨还是要去的。我也会去。你也就见了他一次面嘛，看我的面子，再处一个元旦。
结果出乎我的意料。陈漫趁着停站，就要关门的那一刹那，一下子扔出了车门外，一把抓过我单肩背着的包，扔得老远老远的，我刚下车捡包，就听见她大声喊：“司机师傅，麻烦开车。”女孩儿的话就是管用，车“呼噜噜”一下子就开走了。
看着车轰隆隆地跑远，等它拐过弯，我大声叫了一句：“土匪！女流氓！”拎起包就慢慢往回走了。因为这件事，我回去得比章觉民还晚。我一脸茫然，到了宿舍也不想洗澡，章觉民的问话我一概不回，直接上了床昏然睡去。第二天一早起来时，吃火锅留下的味道像是刷在了衣服上的漆，还在那儿一个劲地往我鼻子里钻。
我换掉了衣服，为了解决这件事情，专门跑去找查婉扬，站在女人的立场上加以分析。得到了以下结果：一、陈漫喜不喜欢章觉民不是最重要的问题；二、陈漫想不想去还是要看人；三陈漫喜不喜欢我才是最重要的问题。前两个结论我都可以理解，并且当即认同，但是第三个结论，我是万万想不通，自然不会认可。
“大姑娘家的，都已经到半夜里坐公交，把我连包都扔出来的程度啦！你还认为她对我有好感？”我惊得拍了桌子，站起来叫道，一个劲地在空荡荡的教室里来回走，心里默念着：女人都是疯子！女人都是疯子！但事实上，早些时候，男人总比女人慢那么半拍，看什么都没她们深刻。
那时候，查婉扬耸耸肩，看上去这件事本身无关紧要。结论本身是无关紧要的，更重要的是如何能让陈漫去哈尔滨。但就在这样商讨的时候，我忽然觉得很奇怪，为什么章觉民搞砸了的事情要我出面解决？
像章觉民和陈漫之间的事情，查婉扬说，最好就他们俩自己解决，倘若没有办法，那么就让章觉民就死了这条心吧。末了她还说：“谁让陈漫心有所属了呢？”这时候我不甘示弱，对她说了一句：“我也心有所属了。”
她哈哈笑道：“管我什么事？”
一起去吃饭的路上，我依着查婉扬的话，给章觉民去了电话，告诉他，追陈漫这件事情我已经力所能及的都做了。这件事情就此打住。
我心想你是我的室友，陈漫也跟我关系不错，我再搞下去两边都讨不了好。接着我又打算给陈漫发了消息，说章觉民的事情不强求了。但是哈尔滨总得去，要不然人一对恋人，我跟章觉民在那儿怪怪的。但是我最后没有发，还是找到她当面说比较好。想到这里，我一下子觉得自己忽然老了十来岁。不管你怎么处理，事情总会纷至沓来，你可以推脱掉一件事情，但你总不能件件推脱。就像春去秋来，你总躲避不开。
吃罢饭，我终于得了空，和查婉扬去那家电影院里去看了一场电影。影院里仍旧是空空荡荡的，我们也仍旧坐在上次坐的那两个相同的位置，人的心境却大有不同。在这里，什么“吾归社”，什么副刊，什么章觉民和陈漫，都好像跟我毫无干系。我免去了外边所有纷杂的事情，像是进了世外桃源。银幕上放着两人卿卿我我的场景，查婉扬默不吭声。借着光亮，我探出爪子，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冰冰凉凉，又软软绵绵，我仿佛握住了那些日子看上去像山，像水的云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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