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冬天温柔得很,并无刺骨的寒风或鹅毛状的大雪,有的只是清凉的空气,漫山遍野银装素裹,树枝树叶都缀上冰晶,新雪松松软软地铺在路面,可爱可怜。
小屋里炉火正旺,听得外头有人敲门。
一瞧,是个皮肤黝黑的小孩,递来一封信:“给谢相。”
谢遥记得这信使,接过信件,忍不住纳闷道:我跑这来都能找到,打听得够紧。
他挥挥手,道:“跟你们长史说,别再谢相谢相的叫了。”
那孩子鞠了一躬,跑走了。
这边他捏着信封,瞟一眼,立刻一个头两个大。金边大红油章,是从宫里送出来的加急信,不知又有什么特大新闻。拆开了,抽出一张信纸,他挠了挠头,顺手喝了口凉茶,深吐一口气,这才坐下,展开细读。
只见上面梁晏简明扼要地写道:八年十月廿九,宗律发告,欲元月举兵攻我。天子心病愈重,初二卧病不能起。朝中人惶恐,更有谋篡者欲动,明争暗斗,实为混乱。前日天子梦中惊醒,大喊“子谦”,想必心中挂念,望得尔援。
一封信,未到百字,谢遥足足看了大半炷香的时间。
开始头一句,他心里头就突地狠狠一跳:宗律这就要攻打人界?
他抹一把脸,越往后越读越是心悸:什么叫“实为混乱”?什么叫“心中挂念望得尔援”?
攘外必先安内,这内乱一起,大宏江山还要不要了?
他揉着太阳穴,找出笔纸,却提笔悬停,犹豫凝滞,不知如何回复。
妖族与人类的和平已经维持了两百年,宗律年轻气盛,上位后大动干戈,不到十年就连根斩除干净了自己内部的祸患,帝君实力在那,发展好了妖族,就开始觊觎人界这一大块肥肉。韬光养晦五十年,大战也就堪堪在方筝玺这一代了。
那么是议和,还是出兵硬上?
议和,两族相安无事——不过,宗律守得住信用吗?大宏能拿得出议和的条件吗?且不论这个,就算议和成了,逃得一时,逃得了千秋万代吗?
出兵硬上——这个好说,咱们慢马钝刀,别人紫电金光,要真能打过也成了。
何况又是在萧墙祸起的节骨眼上。
谢遥苦苦思索良久,终于落了墨。第一行首先两个大字:议和。
紧接着,他写:九年元月,妖族欲伐我。无视,则十年必破都。此乃死生之际、存亡之秋,大宏数代兴业,万不可断送于我辈。是以诚愿朝堂上下合心携力,一致对外,胡司一案暂放为妥。兵部积弱,亦宜倾荣氏之污款将以裨补;两广大旱,宜拨减宫内奢品,加以善治。臣以为保身为要,议和为上,宗律野心雄雄,手中精锐万万支——
写至此,他忽然顿住笔,眼神微颤,似大梦初醒。
早就是离了宦海的人了。
如今布衣一介,苦口婆心一沓笔墨箴言,都不如河沟中那腥石子值钱。周折百转呈入朝廷,做什么?等着被百官当笑话传看,亦或是留着冬天给皇上的后宫佳丽当薪柴烧么?
一腔滚烫心肠,谁要?
谢遥一撂笔,“啪嗒”溅了满纸墨点,在屋里踱步几个来回,讥笑着想:好,好,咱皇上想要。皇上真是圣之人也,广开言路从谏如流,整个一弱质架子墙头草,优柔寡断毫无思想,被文臣武官扯来扯去,让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现在可行,眼看着皇位不保,又想起谢子谦的好来了。当初“永不涉政”四个字,谁给批的红?
他捞起桌上的茶杯,往嘴里倒了两下才发现已经空了。窗外夹着细雪的凉风顺着门缝吹进来,他连打三个喷嚏,简直身心俱疲。
谢遥向来最烦冬天,即便是南方,也还是每每被风寒折磨得头痛欲裂,想了想,烧一盆水,打算泡个澡解解乏。
热水浸至胸口,他轻轻喟叹一声,不知怎么的,又想起那人。
一周前萧然不辞而别,其实是他早就料想到的。世间之大,聚散只如浮萍转瞬,他的伤已痊愈,就没道理再委身于这小院了。
可日子就像缺了点什么似的,总让人心痒。
他倚靠在木桶边沿,世界仿佛都在这蒸腾而起的水雾中化为虚无。什么内乱、国难,一瞬间都变得模糊起来。
梦耶真耶?
混沌一片,似乎过了很久,久到夜色涌起,桶中的水凉了,谢遥才从眩晕中回过神来。他缓了一会,撑起身,拽下条毛巾擦了擦,套上单衣,觉得出汗后经络通畅不少。穿了鞋,砸吧一下嘴,要去倒点黄酒喝。
谁知手还没碰到酒壶,肩上忽然搭来一件氅衣,带着一股清冷的风霜味,没来得及反应,又听得耳边有人道:“酒鬼,多穿点。”
谢遥一惊,偏过头。
萧然微微一笑,替他将黄酒温了,斟好一杯:“喝一点暖暖胃行了——吃晚饭了么?”
谢遥还晕着,后知后觉地问:“你怎么回来了?”
“我没说不回来。”萧然让他坐下,“等我做饭,马上好。”
谢遥呆呆地咳了一声,挽起湿发,捧着酒杯喝了一口,热酒流过喉咙,滑过心底,肚子里暖洋洋的。他鼻子一酸,忽然不知所措起来。
不多时,饭菜上桌,龙井虾仁莹白如玉,缀着翠绿的茶叶,狮子头醇香扑鼻,油汁清亮,一只瓷碗盛着冬瓜汤,热气夹杂清香蒸腾而起。他揉揉眼,看见最后端来的一道菜,笑道:“荷塘小炒。”
萧然坐下,给他添了一筷子,说:“知道你喜欢。”
谢遥暗道一声贴心,扒拉几口饭,顺手抄起酒杯,一倒,已经空了,要去添酒,萧然抢先一步,给他倒了小半杯,递回来。谢遥一挑眉,趁机会在萧然修长的手上揩了一把,然后行云流水地接过酒杯,笑眯眯地喝了一口。
不怎么圆的明月倚着窗棂,撒落满地清辉。
两人没什么话,又听见远方传来打更声,伴着沙沙雪落。
不知京城是否也在下雪?他想。方筝玺若见了这雪,可还会摇头晃脑地作诗写字,痴痴地赞什么“瑞雪兆丰年”么?
谢遥噎着心事,一安静下来,刚才眼底那仿佛要云淡风轻一辈子的笑意便撑不住,一点点褪掉了。他视线失了焦点,飘飘地散向远处,光影流过眼珠,水似的不着痕迹。乍一看上去并无异,用心瞧,便能捕捉到那无神双眼中一层极为浅淡的、灰蒙蒙的忧色。萧然问:“怎么了?”
谢遥惊觉一般,飞快地垂下眼,勉力勾了勾嘴角——那笑简直比哭还窝心。
萧然呼吸都跟着凝滞了,刚要细问,却见谢遥从薄衫的内兜拿出个木簪,推在桌面上,转移话题道:“送你的。”
那簪子用紫檀木雕刻而成,通体漆黑,弧度流畅,簪头寥寥几刀,阴刻了个繁复的图案,朱砂沿着沟壑描了一圈。
“我小时候没正形,偷着跟别人学刻符,闲着没事,给你做了一个平安符。”
萧然握在手里:“多谢。”
谢遥仰头喝干酒,站起来:“我给你戴。”
他接过木簪,夹在两指之间,取一半长发,缠于簪杆,再转换角度,外抽,水平回插进发内。谢遥绕到他身前,打量一番,问:“是不是紧了点,疼么?”
萧然看着他:“不疼。”
他看人的时候眼神从来不飘。不会刻意睁大眼睛,也不会耷拉眼皮,只是安静地注视着,目光宁静而悠远,让人感觉仿佛天地之大,此刻他心里仅容得下一个人。
谢遥情动,不自觉地抚上他的侧脸,撩起他额角碎发,露出右耳那枚金色的坠饰,良久,轻声问:“妖族……具体何时出兵?”
萧然回答:“两周后。”
他沉默了。胸中似有千言万语,时刻都等着滔滔不绝地一诉衷肠一吐为快,不料真的到了时机,却倒不知该如何表达了。望着萧然映着自己身影的眼瞳,他心中长叹一声,最后,将无尽浓情化作一声低喃:
“阿然……”
萧然再也忍不住,所有的悲怆、无奈、纠结,夹带着那暗中滋长的、见不得光的感情,统统随着他这一句“阿然”一齐涌上胸口,他扣着谢遥的后脑,近乎绝望地吻了上去。
谢遥微微睁大眼,攥着那人肩上衣料,心里挣扎再三,没有推开他。
萧然一簇火从小腹烧到嗓子,吮咬片刻,拉扯着谢遥进了内室,将他压倒在床榻上。一片黑暗中,谢遥感觉他湿热的气息扫在脖子上,撑起身:“你……唔…..”
萧然再次封住他的嘴,舌头随之探入,摩擦过最敏感的上腭,腰带被抽离,萧然嗅着衣领的皂角香,一路吻下去。
谢遥绷着最后一丝清明,伸手抬起萧然的下巴,防止真的擦枪走火。那人却顺势握起他手腕,贴在唇边,近乎虔诚地低声唤道:“子谦……”
再平常不过的表字,被这样一喊,凭空刷上层缱绻,谢遥半边身子都酥了,咬咬牙,狠心推开他:“别闹了。”
萧然松开他,一双血红的眼睛幽深极了,道:“不是闹。”
谢遥摇摇头,起身拢好衣服,不再看他。刚才那一点酒熏得脑袋发晕,他哑声道:“人妖殊途……这道理你又不是不懂。”
“那又如何?”萧然也站起来,走到谢遥面前,俯下身,一点一点地靠近。谢遥皱起眉,手抵住他的肩膀,微微偏过脸,道:“别傻。”
萧然握住他的手腕,轻轻压在床上,与他嘴唇相贴,低声道:“便是殊途又何妨?和你这一年半载,够我回味一辈子的了。”
谢遥一愣,没想到他的情竟已有这么深了。
仅是同处于一室,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地成天悠哉游哉,竟也成了这妖心里最软最难割舍的一块。
这么一想,竟一时间无措起来,只好尴尬地一笑,向后躲去:“既然已经够你回味了,那便就此放开吧。泥足深陷,只会徒增痛苦。”
没有回答。
他退一分,萧然便进一分,直到后背再次碰到了床,无路可退了。
萧然低着头,长发垂落在他的耳畔,呼吸沉重,几乎要烧起来。
片刻,他亲了亲谢遥的眼角,又亲了亲谢遥的鼻梁,慢慢下移,轻轻地蹭着他的嘴唇,哀求似的道:“子谦……我已经陷进去了,说什么都不管用了,就把一百年都给我,好不好?”
谢遥沉默了。
“一百年……”谢遥苦笑起来,“要我一辈子啊?”
萧然不说话,只是黏黏腻腻地吻着他。
一百年……一百年……
这一百年对凡人来说是什么?对妖来说呢?对朝廷、对大宏、对妖族来说呢?
谢遥胸口似有一股沉郁之气,沉甸甸地压在心里,压得难受。
丞相大人不娶一妻,大半都是因为光是公事就忙得焦头烂额,府里多一个人就须得多一份心思,他一天天走马兰台类转蓬的飘在外头,谁嫁谁受罪。
而另外的那一小半,则是因为实在不喜欢。
不是姑娘不够美——皇上曾为他点了好几桩婚事,都是书香门第的女儿,个个如花似玉,貌若仙子,但这些姑娘们不过十八九岁,相处时,恭恭敬敬,颤颤巍巍,无时无刻都战战兢兢的,说一句话,紧张得嘴唇发白。
谢遥爱美人,但若要一妻,更希望是个心照不宣、近于友的知己。什么三从四德、相敬如宾,如果当真是那样,也没意思得很。
所以他便爱去青楼里逛,不做事,只听曲聊天。那些歌伎们见识多,沉淀得也多,小酌两杯,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这样轻飘飘的,也没什么挂碍。
三十年都这么光棍过来的,也没见有什么不妥,不过是有时候望着别人琴瑟和鸣的样子,心里默默地伤感一下,然后转头就忘了。
本都打算就这么混一辈子了,谁知道突然遇见了个萧然。
这人话不多,平日中,气质徐徐如林下清风,温和自然,又很会照顾人。他有一份细致入微的体察,不同于那种烦人的烦得要命的唠叨碎嘴子,这份体察是浅浅淡淡的,融化在每一件甚至连谢遥自己都忽视了的小事中,而这些小事,每每一被他不着痕迹地点起,总能让人心里一动,像是被羽毛轻轻扫过似的。
扪心自问——对这人,谢遥绝不是没有感情。与一人晨钟暮鼓相伴得久了,感觉就好像是浸在一湾安静温暖的湖水里,即便是块硬邦邦冷冰冰的石头,沉在里头,也会不由自主地被浸柔棱角,浸得温热起来。又何况是个有血有肉,有情有欲的大活人?可他身上有着太多太沉重的枷锁羁绊,道德、身份、家国……每一个都重逾千斤,坠得他举足维艰,卯足劲迈出一步,锁链便哗啦哗啦乱鸣乱叫着,一寸一寸地撕扯出一道血肉模糊的伤口。
真是……太难办了。
谢遥无奈道:“……乖乖,就真有这么想跟我?”
萧然目光闪了闪,直勾勾地盯着他。
谢遥叹了口气,错开目光,只觉得头疼得要炸了,犹豫片刻,道:“嗯……容我再想想吧。等手头这堆破事都办好了……再跟你说。”
说着,提膝在他腿上穴位一磕,顺势将人拂开,挥手灭了灯:“睡觉,我累了。”
谢遥闭上了眼睛,心里长叹一声。
今晚这几件事都太叫人为难。酒意上涌,他脑袋昏昏沉沉的,一寸都不想再转了。
很快,呼吸均匀,撑不住地睡着了。
萧然愣了片刻,才站起身,找出被子,有点笨拙地给他盖上,默默地呆了一会,又在床边坐下,碰了碰他的额头,确定了没发烧。他安静地看着谢遥,忍不住伸出手指,描摹起他的五官,然后指尖又轻轻落在那人的嘴唇上,擦去咬伤上的一点血迹。
萧然沉默地低着头,乌黑的睫毛垂落,一颤一颤地闪着月光,半遮住眼睛。
一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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