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的颜色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宋∙苏轼∙《水调歌头》

又到中秋。深蓝色天幕上，一轮明月娟娟皎洁。即便有枫树粗细不一的枝桠参差地穿插，那光华依然丰盈，依然圆满，泻落遍地，如无孔不入的水银。造就了思念，年年岁岁不改，世世代代相传，中秋的颜色。

那颜色总是清明，如李白在逆旅途中的客舍里，午夜梦迴时恍惚看见的秋霜。不是雪的厚实的白，也不是冰的逼人的寒冷，就是生命最繁盛最茂密的夏季走到尾声，暑热销尽了，芳草用苍翠犹存的叶尖所托起的那种清冷透明。

今夜，浸润我纹丝不动的发，也浸润你匆匆行过的巷陌。

曾经守候过的站台线条模糊，挟持你我的相遇，那一种必然叫前世今生。依偎在你怀里，心跳将色彩缤纷的俗世帷幕蓦然击落，习以为常的万家灯火随即沉寂，生命的吹拉弹唱在天地悠悠的幕布上重新演绎。

然而无法重新洗牌的结局早已注定，故事情节的发展只能遗失逻辑。当你在我的故土上寒耕暑耘，我却独自停靠到你的异乡。从此每一次理智与思念拔河的企图，总是以失败告终，于是我决定趁着这一段月色的理由干脆陷落，点击记忆的黑白默片，让特写的镜头逐一逐一，拉长来缓缓回放。

那颜色总是静默，“轮彩渐移金殿外，镜光犹挂玉楼前”的悄无声息，只辗转着慢慢湿了桂花。嫦娥的裙裾薄如蝉翼，舞出思念的酒香缭绕，没有形状，不可捕捉，却实实在在地缭绕，无休无止。纵然霄汉用一座广寒宫，终了物换星移的主题，生命里最鲜活最丰美的那一些，怎能草草与心擦肩而过。于是被千重万叠的距离过滤之后，依然不断不断传来的你的声音，追随心事的涨落。

你将久远梦境里的山峦说给我看，将五光十色的烟火说给我看，将桀骜不驯的纵情说给我看，将海潮来来往往的消息说给我看。不断不断的话题，不断不断的你的声音，蹚乱了我字里行间所有的隐喻，融入我无可推诿的怅惘，迷一样难辨真假。只在光与影都同时沉静的满月底下，渐渐湿了脸颊。

不知道我们约好要一起去品尝的那一壶茶，究竟还要冲多久。

那颜色总是纯净，白玉阶前玉兔身上的毫毛，在苏轼半酣的视线里也历历可数，那样的纤尘不染。不相见，却不等于可以不思念。那颜色一伸手就绕到指尖，若有若无的不是忧伤，而是心甘情愿处的不问悲喜。

如果阴晴圆缺之后必定还有阴晴圆缺，如果离别之后必定还有离别，且让我乘今夜纯净的月色逆流而上，穿越没有你的日子，不言愁恨，不言憔悴，只回到青埂峰下最初与最后的等待——等待时光的足尖一点，牵连变形的地平线，等待雁字回时，玉盘终将转满，你的，和我的西楼。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