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白家小女儿出生时正是八月十五,好大一轮圆月挂在天上,月光皎皎映得周遭的一切都笼上了一层融融的光晕,彼时窗外玉兰正开得娇艳,幽香铺满庭院,看着怀里粉团似得小人儿,白老爷说就叫她“玉娘”吧,那边厢白夫人听着孩儿清脆的哭声,缓缓阖上了疲惫的双眼,白玉娘刚一出生就没了娘。
白玉娘长到三岁,眉眼温柔满是江南的灵秀气,白老爷看着小女儿每每忆起亡妻,竟提不起丝毫再娶的念头,他又一贯的忙碌,白玉娘乏人管束,渐渐养成了骄纵的性子。早晨她要看园中花木风中摇曳,与之舞蹈,傍晚她要听窗外鸣虫絮语,与之对话,仿佛世间万物皆可为友,最喜欢园中一棵白玉兰树,在小小的她看来那树大的仿佛遮天蔽日,玉兰花开时像一盏盏皎洁的小灯,渐次错落的漂动在眼前,在和暖的春日她倚在树下,片刻就能睡着。
这日她惯常睡在树下,一阵微风拂过,雪白的花瓣缓缓飘落在鹅黄色的裙裾上,映衬得那黄更加明艳,那白更加剔透,白玉娘脸颊红润,睫毛纤长,不知梦到什么吃吃笑了,不自觉流露出天然的娇憨姿态。程惠从未见过这般女子,家中的姊妹都是病弱羞怯的,整日里帕子遮着脸,动不动就要吃药,动不动就要哀泣,这个小人儿却这般有趣,他忍不住顿住脚步瞧了瞧。
前方白老爷见他不走,回头顺着目光望过去,看见睡在树下的玉娘,眉头皱了皱,却没说什么,三两步走到园中树下,弯腰抱起玉娘,动作却轻柔。白玉娘朦胧中醒来,大眼睛忽闪两下,旋即换个舒服的姿势又睡了,小手还抓着她爹爹的衣襟,白老爷无奈笑了笑,竟不忍苛责半句。
“这是小女玉娘,被我娇惯坏了,让程兄见笑了。”
“无妨,令爱天真烂漫,莫要被规矩框住了才好。”程大人捋着长须不以为意的说。程大人时任礼部尚书,南下赴任经过嘉定顺便看望老友,程惠是其独子,虽然年岁不大,但已有了少年人的挺拔身量,俊逸姿容。
白老爷先一步去安顿女儿,程大人却是个促狭的性子,对幼子悄声说:“这丫头有趣,给惠儿做娘子如何?”程惠皱了皱眉,他想娘说娘子便是同吃同睡之人,日日相处不胜其烦,倘若是那个小丫头,许是没那般烦闷,但心里这般想着嘴上却说:
“惠儿不想娶什么娘子。”
(二)
十年光阴匆匆而过,当年的小小少年在江南的暖风浸润下,长成了眉目疏朗的翩翩公子,曾在临安歌楼下吸引招摇的红袖,也曾在酒后并指北顾痛骂贼酋。
遥想当年君前献策时,是何等的意气风发,怎料踩中了奸相贾似道的痛脚,只得连夜逃出临安,他也不知该往何处去,只道离临安越远越好,一路打马向北,所经之处村庄凋敝田野荒芜。这日正在林中休憩,恰巧遇见一队元兵,避之不及,被抓进了送往大都的奴隶队伍。
北上的途中,程惠也逃过,下场是一顿鞭子,他第一次带上了镣铐,不止一次的后悔,若无当时的冲动,在临安烟也似得繁华里,觥筹交错之间,轻易便能抛却了这一生,又何必在风雪中踽踽前行。
大都虽远,三月也还是到了,程惠因为仪表堂堂又识得字,很得万户张猛的看重。张猛原本是汉人,后降了蒙古,虽说是万户,但根基到底薄弱,于是越发迫切的想培养一批心腹之人,但忠心之人往往才干不够,才干够的却又心思不定,于是张猛定下主意要将俘获女子中适龄的配与其为妻,待他们娶妻生子之后自然可以安心为他办事,他思及此处自以为得计,不禁十分得意。
于是回家之后便向其妻述说了一番,准备明日就照此行事,那张猛原是贩夫屠狗之辈长得面相凶悍,其妻却秀丽端庄。
“夫君手下人里可有品貌出挑的?”张氏问道,“玉娘也到了该许配人的年岁,还要我们为她上些心才是。”
“夫人不是一直舍不得这丫头,再留两年也无妨。”张猛说。
“玉娘性情样貌都是好的,夫君可想留用?”张氏笑问。
“自鸳儿夭折后,我便只想和夫人相扶过完一世,再没有旁的念头,夫人当知我心。”张猛是个粗人,本不善言辞,当下有几分急切,“我当日在南方作战,他白家力战不降,大军损失颇重,城破之日本该满门皆斩,当时城门外杀得人头滚滚,我见这丫头身量年纪都像你我早逝的女儿,遂带了回来,一晃竟这些年了。”
张氏听张猛说起往事,忍不住眼眶湿润,刚想举袖擦拭,手却被握住了,她随即依靠在丈夫肩上说:“南方女子身量娇小,玉娘还比鸳儿大着两岁,况且即便你我的女儿还在,也该到出嫁的年岁,我可是十四岁就嫁给了你。”
“我到真有一人选,待明日夫人验看一番,若能成事,可为其讨个官职,日后也是助力。”
(三)
程惠到大都的头几个月都是恍惚的,别人干活他也干活,但不知疲累,别人吃饭他也吃饭,但不知饥饱,唯独别人唤他名字时才有片刻的清醒,程万里,这是他父亲为他取得字,程万里,恩师在及冠之礼曾唤过的字,现而今犹如一记清脆的耳光,狠狠地抽打在脸上,继而沿袭到头顶,又从头顶蔓延到脚底,他整个人都为之战栗,而后麻木。
因为识字的缘故,程惠很快接管了文书工作,张猛只当他是个寡言少语的书生,不疑有他,反而有几分信重。
这日他照例跟随张猛办事,午时过半张猛有事回府,久居胡地之人多半没那般讲究,张猛带他穿堂入室进到后宅,张氏听到声响迎了出来,叫人卷起中厅的珠帘来,荧光闪闪的珍珠丛中探出一只素白的皓腕,十指纤纤,如霜如雪,而后轻轻反转间把珠帘束到一簇,一时间叮咚声不绝于耳,半卷的珠帘后现出一个湖水绿的身影,黛青色的长发也只露出一边,视线忽的被挡住,丫鬟端上了一杯茶,再抬眼时人却不见了。
程惠心中竟觉怅然若失,心不在焉的答了张氏几句便告退了。那边厢却说张氏见了程惠,观其言谈举止,觉得十分满意,叫了白玉娘来细细问询,耐心之处犹如对待女儿一般。
白玉娘已经长成聘婷的少女,距她踏着亲人的鲜血走出嘉定城,已过了五年。
白玉娘和程惠成了亲,他们成亲后依旧住在府里,张氏说舍不得玉娘。于是他们白日里依旧是一个跟着张氏,一个跟着张猛,只是夜晚着实难熬,就着一盏如豆般微小细弱的灯火,可以看到白玉娘腕上镯子发出的微光,上等的羊脂白玉,是张氏给玉娘的陪嫁,顺着镯子看下去,那双手精巧细致比那镯子都白上一分,仿佛不曾沾染半点人世间的尘埃,不像他,程惠在黑暗中攥紧了手,北上的路上干多了粗重的活计,那双本是握笔的手遍布老茧,他曾握过玉娘的手,又触电般的自惭形秽的放开了。
程惠忘不了成亲那日,盖头掀开是一张江南女子隽秀的面孔,她的声音软糯仿佛带着江南的水汽,她说:“哥哥,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眉眼盈盈处,那黝黑的眸子仿佛洞穿人心,那刻他便知道他们是一样的人,他想在她面前掩饰自己千难万难。
他想,不如娶一个粗手大脚的乡下女子。
(四)
夜深人静时,白玉娘凝视她的“夫君”,他想必是幼承庭讯,连睡姿都端正的一丝不苟,眉头却紧蹙着,似在睡梦之中都不得安稳。她年少时于深闺之中幻想过的夫婿,就是他这般模样,然而别的却是那般不同,没有八抬大轿,没有十里红妆,去国万里之遥,她从没有像此刻一般沉痛的思念起逝去的亲人。
第二日清早,白玉娘见程惠脸色也是郁郁的,只有当旁人向他祝贺时,他才勉强浮现出一丝看似腼腆实则疏离的笑容,她似乎有所明白。
于是有一日,早起白玉娘伺候程惠穿衣时,忍不住说:“哥哥这等人才自有抱负,为何屈居于此给蒙古人为奴?何不伺机逃脱南下归国呢?”
白玉娘正扣到第一粒扣子,她身材娇小,要踮着脚才能够到程惠的脖颈,程惠却只要低下头就能看到她的脸,她的目光平静而坚定,好像在说着平常的事,她竟看出了他的心事,但她又如何知道,自己本是在逃之身,天下偌大,又有何处可以容身?程惠心中一阵烦闷,挥开了她的手,转头就出门了。
那一刻程惠又触到了玉娘的手,他想无论张氏如何喜欢,玉娘到底是个下人,如何能养得这样一双手。
程惠心思电转,径直去了张猛房里,一见面便说:“大人不信万里,万里便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说完深深行了一礼,张猛表现的十分惊讶,忙问情由,得知玉娘劝程惠南逃之事,看上去十分恼怒,当下就要让人提了玉娘来,重重责罚,张氏却出来将他拦了下来,三两句就叫张猛平息了怒火,随即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程惠心中疑虑越发重了。
那之后玉娘照旧出入后宅陪伴张氏,吃穿用度一律未见减少,只是有时看程惠的目光炽烈的让他不敢与之对视。
今日朝中有意选派外放人选,张猛意欲争夺职位,日日与幕僚商议此时,三年来程惠第一次等到离开大都的机会,他又不敢表露引人注目,想到张猛身边终究缺乏出谋划策之人,他必在随从之中,也就定了心神。值此时机白玉娘竟再一次劝其南逃,她应对此事一无所知,为何时间竟掐算的如此恰当,他若依其所言,落入圈套,以蒙古人的残暴他就算求个好死也不可得,不管白玉娘是真心亦或假意,身边有此一人日日不能安稳,程惠竟咬咬牙狠心向张猛再次告发玉娘。
张万户恼羞成怒,对玉娘恨之入骨,决定把白玉娘卖给他人为奴,要程惠另外娶一个女子为妻。程惠愣在当场,心中即痛且悔,他恳求把玉娘留下给他做妻子,但张猛此次是铁了心,如何肯放过玉娘?玉娘就要被人牵走了。
程惠仿佛又看到了那个被捆绑着、推搡着、鞭挞着的北上途中的自己,他空有一腔抱负却无能为力,只能被命运牵拉着,步步行步步错,而今他的妻子将被带走了。
白玉娘穿着那件湖水绿的衫子,她除了身上穿的衣服、鞋袜外,孤零零的一人,她并无一字抱怨,把自己的一只绣鞋递给程惠,也要程惠脱一只鞋子给她。她珍重地把程惠的鞋子抱在怀中,对程惠说:“我带着你穿旧的鞋子,无论到何处,今后总觉得是和你在一起。如果上苍有灵,我们能再见的话,你会有好消息带给我吗?”
白玉娘走了,都是他造的孽,他是何时变得这般多疑、懦弱、畏惧,经年的奴隶生涯如履薄冰,到底改变了他。之后他一有暇就去打探玉娘的消息,但玉娘就好似人间蒸发了一般,遍寻不到。
此后他夜夜的梦魇中又多了一人,她身形模糊,似近实远,独独眸子清澈,看着他的目光里满含悲悯。他想到了玉娘说的好消息,两年后他终于得了机会逃回了南方,只是消息又将如何传达?他一路南下,距离被俘北上已过去无数个年头,当年战火焚毁的田园早已长出了离离的青草,他心头依旧是一片荒芜。
他也如当年一般经过嘉定城,嘉定城已不复当年的模样,程惠依稀记得白家有一棵好大的玉兰树,却遍寻不着,想是熬不住,历经战火,已成劫灰,唯有那春风一如当年,还在暖软的吹个不休。
(五)
几十年间,人事更迭,倥偬难料,南宋这艘即将支离的大船,漂浮了许久,终于到了倾覆的时候。程惠回到临安时,时局混乱不堪,贾似道也无心顾及几年前年轻人的失言,朝廷正是用人之际,程惠的父亲本来就是朝中大臣,不久就被委派为福清县尉。
程惠几经迁转,任闽中安抚使,后来元军攻破临安,程惠就降了蒙古,担任陕西行省的参知政事。他不再用“程万里”这个字,也不曾娶妻,日日派人出去寻访白玉娘。
他让人仿制了一批一模一样的绣鞋,作为与玉娘相认的凭据,然而人派了一批又一批,却丝毫没有玉娘的消息,直到有一人某日经过一处庵堂,口渴乞水,一个中年尼姑捧出茶来,见到绣鞋,惊得把茶碗掉到地上,而后她返身入内,片刻后拿出一只旧的男式鞋子来。那双手粗糙扭曲,皮肤斑驳,丑陋的不像一个女人的手,那时玉娘日夜织布以抵减自己的赎身钱,她终于失去了那双皎洁如玉的手。
她只有身形语调依稀似江南女子,别的跟程惠描述的半点也不像。在程惠记忆中白玉娘永远是那个娇俏灵动的少女,一双大眼似有情似无情,她平常是不笑的,倘若偶然笑了,那笑容美得四时花朵也为之失色。
如花美眷,总敌不过时光。
那人说白玉娘仔细地问了程惠的情况,当听到他终于做了元朝的官时,她把木鱼重重地敲了一记,念了声阿弥陀佛,她对那人说:“我自被卖以后,在昙花庵出家为尼,已有二十多年,早已绝意尘世,烦请告诉我原来的丈夫“程万里”,他既已在元朝做官,就也要做个好官。现在我已经见到了当年我留下的绣鞋,就心满意足了,请他不要以我为念。”说罢转身离去,背影决然。
许是内心羞愧,程惠后来终于辞官不做,他在得知白玉娘讯息时,曾赶去与之相会,时年程惠已是年过半百的老人了,他匆匆赶到昙花庵时,额头见汗步履蹒跚,刚要推开门却顿住了,透过粗疏的柴扉缝隙,他看到白玉娘的背影,她正跪坐在蒲团之上打坐,他在门缝里静静地看了一会,然后悄悄地离去,他想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见就是不见,不见就是见。
(六)
白玉娘到昙花庵的头一年,在院子里亲手种了一棵玉兰树,那树长得慢,无论白玉娘如何精心照料,都是不急不缓的舒展细细的枝桠,过几年开了花,也是小小的娇娇俏俏的样子,她想着怕是长不成老家那树玉兰般高大了,如今二十年过去了,那树竟长得漫出了院子,原来白云苍狗,浮世变幻,相差的也不过是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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