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逛书店，总是会看到书店最醒目的位置堆叠排放着的《房思琪的初恋乐园》。也不止一次听到好多人跟我推荐，一个痛苦的故事，作者是台湾人，书写完后，因为抑郁症而自杀。又美丽又痛苦。我对这样的书产生了恐惧，生怕被那样像旋涡一样的痛苦吸进去。体质和心灵虚弱的人，是要多看积极健康的东西的。我对自己说。
后来，在我患得患失地描述一件事情一种心情的时候，我的朋友说，你刚刚说话的样子和神态很像她。她写了一本书，前段时间自杀了。我说，是林奕含。
我见过她说话的样子。有点恍惚，有点迷离。就像她的小说一样，有种进入幻觉后的流光溢彩，所有的词语，所有的标点，所有的语气、修辞、情绪全部像染上了激情，无穷无尽地飘散在空中，她的厉害之处，就是抓得住它们，并且可以在一秒钟把它们编织成一张织锦的毯子。她的写作如有神助。
而且我从来没有见过写作那么真诚的人，有种赤身裸体地对待生命的真挚，有种来自生命核心的源动力。敢于暴露的作家不是没有，张爱玲的《小团圆》，杜拉斯的《情人》，但怎么看，后两者还是能看到天才的骄傲和抱负在里面，但林奕含没有。林奕含有一种尘归尘，土归土的素朴和童真。
我终于还是买下并打开了这本书。
向朋友推荐书的时候，只有分好看的和不好看的。其他的都不管，一本书好不好看就看它抓不抓人。在最近几年的阅读里，最高标准的好看，就是打开一本书，只想一口气读完它。或者说，这一类书叫做，睡前绝对不能开启系列，一打开睡眠就会完蛋系列。在我的阅读经验里，比如章诒和的《往事并不如烟》，比如东野圭吾的《白夜行》，还有就是这本。
我一共花了四个小时一口气读完。读完的时候是深夜两点钟。我惊呼于那些从天而降的，美到令人难以呼吸的句子，那些流光溢彩的幻觉出现般的场景和感受描写。但我没有陷在那种苦痛的情绪中，更多的是理性的愤怒，李国华之类的施暴者，加害者，世界背面的建造者，他们依然逍遥法外，像人样的凶兽，继续加害着下一群的羊犊。我又一次对鲁迅产生了亲近感，这样的时候，我多希望先生从墓地里爬起来，用他尖刻的笔，再写一篇杂文，再来骂一次这荒诞肮脏的人世间。
林奕含的笔法像钱钟书和张爱玲，都是特别善于用比喻的天才。只是林奕含更小女孩一点儿，更温柔一点。但他们三人其实骨子里都有一种冰霜之冷，冷眼旁观的冷。林奕含写作的时候，像是身体和魂魄会分离，写作者是一个成熟的女人，是一个成熟的灵魂看着自己小女孩的肉身在施暴现场，对施暴者发出轻蔑的鄙薄之音。离开施暴现场，又是一个温柔的小女孩，有着牛奶蜜糖的纯真。她写伊纹姐姐，是秋水伊人，她吹生日蛋糕的蜡烛，嘴唇嘬起像是和烛光亲吻，她蹲在地方，白色的长裙像一条安睡的尾巴。她写伊纹喝咖啡的样子，美丽至极，温柔至极：“她用双手捧起咖啡杯，不正统的姿势，像在取暖。小羊喝奶一样嘬嘴喝咖啡，像是为雪花树枝面前穿得忒少而抱歉笑了。”
这个故事我想可以用六个字概括：“如果美是劫难”。思琪和伊纹都是美人，像一首没有写完的十四行诗，像还未来得及点亮的灵感。但都是美的受难者，被暴力统治的
可怜人。思琪被老师诱奸之后，身体和灵魂都停止了生长，永远地死在了十三岁。身体和精神同时罹患癌症。伊纹的浪漫文学梦想都被喝醉酒的丈夫打烂。而可怕的是，这样的暴力的发生都是“以爱之名”。小说中其实有两个思琪，一个是小说主要人物，一个是隐含作者。思琪的形象在这个小说里其实很混沌很模糊，她似乎是懵懂的，似是而非的，模糊的，作者没有写太多思琪的思想路径和逻辑，只是强调了她的身体痛苦体验。其实思琪在一个狡猾的，势不均力不敌的成年已婚男人的世界的完全是被控制的，被引导的。她被引导“爱”和“性”，并将之解释为合理。这才是最可怕的。也就是说，思琪在十三岁被老师施暴的过程中，就像一株植物被折断。或者更准确地说，就像小时候看的动画片《葫芦兄弟》，被蛇妖抱走的葫芦弟弟，认了妖精为父，世界就被彻底扭曲了，黑变成白，白变成黑。一种成长的凌迟，人的扭曲。所以少女思琪被处理成一尊没有精神，只有痛感的洋娃娃，美丽，却像牵线的惨白傀儡，变成老师的性工具，还要口口声声地承认，这就是爱。然而小说里还藏着一个成熟的，理性的，冷静的作者思琪。她用撕开禽兽的人皮面具的讽刺口吻，不断地对老师的那一套给以辛辣的嘲讽。当他总是以文学之名讲着重复的情话的时候，小说写道：“他的身体后面藏着欲望的尾巴。”一种以大欺小，恃强凌弱的下流、粗鄙、无耻。
灵魂只有逸出肉体，冷静地旁观着身体和精神的凌迟，才能展现出这个世界还有这样的黑暗存在。她的七窍袅袅地哼着痛苦的歌，看着她自己幼小的肉体哭，她的灵魂也流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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