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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伤心画不成

一片伤心画不成

作者: 马风 | 来源:发表于2022-01-02 10:04 被阅读0次

    清代五位词家的浅吟轻唱

    小溪澄,小桥横,小小坟前松柏声。碧云停,碧云停,凝想往时,香车油壁轻。/溪流飞遍红襟鸟,桥头生遍红心草。雨初晴,雨初晴,寒食落花,青骢不忍行。(朱彝尊《梅花引·苏小小墓》)

    题记中说到的苏小小,是一位住在钱塘的女神级歌妓。千百年来,追捧她的粉丝,前浪推后浪,一拨又一拨,包括白居易,李贺这个级别的文人骚客,都耐不住吟诗撰文,给她点赞。她的墓塚,成了人们向往的圣地。

    朱彝尊不甘寂寞,坟前拜过之后,立马谱写了这阙小令。整篇词,素面朝天,不粉饰不雕琢,语句浅显,读起来顺口,没什么疙疙瘩瘩的地方。

    值得一说的是,词中用了不少重复的字和词,比如开头有两个“小”,随后连成“小小”,点出主人公的名字。

    下半阙起头的“溪”,又是重复上半阙首句中的“溪”。第二句中开头的“桥”,又重复使用了上半阙第二句中的“桥”。而且,依照词牌《梅花引》的格律句式,上下半阙中都没有像“碧云停”“雨初晴”这样必须重复的短句,词人却破格地用了。

    如此重复,由于自然巧妙,尤其有助于表情达意,读者不会觉得絮烦,反倒领会到语言的另一种美感。

    “一春闲望费沉吟”,是朱彝尊另首词作中的名句,“闲”怎么弄出个“费”?来个脑筋急转弯吧。

    泪咽却无声,祗向从前悔薄情。凭仗丹青重省识,盈盈,一片伤心画不成。/别语忒分明,午夜鹣鹣梦早醒。卿自早醒侬自梦,更更,泣尽风檐夜铃。(纳兰性德《南乡子·为亡妇题照》)

    纳兰性德公子,不掺水分的官二代。可他并没有靠着老爸这棵大树乘凉,自己很争气。二十二岁赐进士出身,被誉为“满清第一词人”。可惜,天妒英才,他只活了三十一岁。

    公子爱妻走的更早,这首《南乡子》,就是悼亡之作。

    谱写这类作品,作者一准是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字字看来都是血。可是,这“字字”,要是太软太虚,就难免空洞了,总得有个实在的依托,作为根基,才会看出“血”的效果。

    纳兰公子是大玩家,其中的得失他一清二楚。为此,他寻找到了一个高明手段,那就是“凭仗丹青”。

    逝者已长眠地下,不可能再亲睹她的芳容。最省事的替代办法,就是画出一张她的肖像。五官仪态,近在咫尺,可以尽情凝视,完成“重省识”的心愿,以及“悔”带来的愧疚。

    结果呢,因“薄情”而“悔”之莫及,“一片伤心画不成”。

    “画不成”,立刻改变了悼亡的方式。下半阙转移到“别语”,随后又转移到“梦”与“醒”。没改变的,是“泪咽”,这就有了“泣尽”。

    结尾落笔在“风檐夜雨铃”,是整首词唯一描绘景色的五个字。传出的声响,声声入耳,直到入心,凄婉哀怨。

    同时,“雨”又和“泣”和“泪”紧密融合在一起,目的是把原来只显露词人脸上的情形,一下子放大到天地之间。

    “铃”,在整首词压轴,特给力。它丰富了声音的层次和色彩,同“雨”构成复调,清脆,悠远,留下如同雨丝滴落不尽的余响。

    “满清第一词人”,不是浪得的虚名。

    杏花开了燕飞忙,正是好春光。偏是好春光,者几日,风凄雨凉。/杨枝飘泊,桃根娇小,独自个思量。刚待不思量,吹一片箫声过墙。(项廷纪《太常引·客中闻歌》)

    项廷纪有一句广泛流传的著名语录,“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

    有没有给吓着,这么强调“无益”,是不是有点三观不正?其实,没有这么严重,他只是不那么看重功利,由着性子干点想干的事罢了。而且“无益之事”,绝不等同于无德之事。很不幸,他的“有涯之生”太短,只有三十八年。

    这首词,文字浅白,语言流利,像个清澈的池塘,干净通透,一眼可以望到底。词人以“春”作为词眼。第二句,用底气很足的“正是”,直截了当地道出“好春光”。

    按照常规,紧接着应该延续第一句展现出的景象,进行更细致更生动的描绘,才对。出乎意料的是,一个“偏是”,对“正是”来了个转换,结论是“风雨凄凉”。这与开头那句勾画出的亮丽风景线,形成了鲜明的反差,“春”,变脸了。

    自然景观可以变,人世间的东西,无疑也能变。词人感到“凄凉”的,可能就是这里。

    下半阙写到“思量”,前面说“春”是词眼,那么,“思量”,就是词魂了。眼看着“杨枝”之类的实在东西,无论怎样“思量”,似乎都有些局限,没什么劲。

    反过来,“不思量”了,不费心思了,眼前变得虚无空旷,却因此有了视觉以外的收获,忽然,“吹一片箫声过墙”。

    此中的“声”,柔弱徐缓,可是分量重得好比千斤大鼎,叩打在词人心窝深处,令他真正的“思量”起来。他是不是会想到,究竟该如何“遣有涯之生”呢?对读者,这也是一道思考题。

    凭高满面东风泪,独立江亭,流水歌声,销尽年涯不暂停。/归来自掩香屏卧,残月新莺,梦好须惊。知是伤春第几生?(郑文焯《采桑子》)

    这应该是词人出游之后谱出的一阙短调。

    开头第一句,读起来有点触目惊心。“凭高”是挺爽的事,为什么会流出“满面东风泪”?其中的“泪”字,更刺眼。它为这篇作品确定了情感基调,缺少亮色,黯淡,低沉。

    “独立”,只身一人,形只影单的,孤独郁闷涌上心头,为这个流“泪”,完全可以理解。而脚下的“流水”和耳畔的“歌声”,不懂得“独立”的滋味,硬要和人作对,汇合成一派欢快愉悦的情调,把他的孤独寂寞,映衬得分外扎心。

    上半阙最后一句,终于触及到流“泪”的根本原因,比“独立”恐怖得多的原因,感叹“年涯”如同“流水”那样,一去不复返的“销尽”,特别残酷的是,“不暂停”。

    下半阙写“归来”。“自掩”,是“独立”的另一种述说方式,仍然落寞不已。感到安慰的是,“香屏”,“新莺”带来一场好梦。

    可是,词人异常清醒,没有沉醉在“梦好”的虚幻中,反而警告自己,赶紧惊醒过来。

    这个尾句,与上半阙的尾句,十四个字,连在一起,给出了“须惊”的理由。看来,词人是个智者。

    换年箫鼓沸邻东,故情空。镜里凋颜不媚烛花红,思悲今已翁。/开门芳信比人慵。问东风,留命伤春深浅酒杯中,去年同不同?(朱孝缄《隔溪梅令·已巳元日,赋示诘禅》)

    朱孝缄有个号,彊邨,比名字更有知名度。他是词界的多面手,写词,评词,论词,选词,编词都堪称一流。流传至今的《宋词三百首》,就是他编选的,署名为上彊村民。

    这首《隔溪梅令》,是在被称作元日的大年初一,写给朋友的。开篇两个字“换年”,就交代了这个特定时间。

    过大年,是最喜庆的节日,按理说,应该喜笑颜开,欢欣鼓舞才对。词人恰恰相反,听到“箫鼓”,却是“情空”。面对“烛花”,看见的倒是“凋颜”。

    这样反差极大的心境,显得多么不协调,为什么?上半阙最末一句给了答案,“思悲今已翁”。

    下半阙出现的“酒杯”,算是节日的一张名片。端起来喝上几口,必须的。可词人手里的“酒杯”,却成了“留命伤春”的工具,这么喝,酒味就有点变了。

    他自己知道,这样,不怎么对劲。那么究竟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呢?“去年同不同”?他说“问东风”,其实,是问自己。

    过大年,给“思悲”弄得不怎么开心,挺郁闷。然而,能回头看看自己走过来的脚印,正不正,斜不斜,反思一下,也算悲中有喜。

    “去年”过去了,往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好了。明年“同不同”?才最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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