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爱录 【2】
【原文】
爱问:“‘知止而后有定’,朱子以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①,似与先生之说相戾?”
先生曰:“于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却是义外也②。至善是心之本体,只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③处便是。然亦未尝离却事物。本注所谓‘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④者得之。”
爱问:“至善只求诸心,恐于天下事理有不能尽?”
先生曰:“心即理也⑤。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
[注释]
①知止而后有定:语出《大学》。事事物物皆有定理:这是朱熹对“知止而后有定”的解释。语出朱熹《大学·或问》:“能知所止,则方寸之间,事事物物皆有定理矣。”这种说法认为要在具体的事物上寻求定理,经过不断积累,达到至善境界。
②义外,见《孟子·告子上》第四章:“仁,内也,非外也。义,外也,非内也。”
③精一:见《书经·大禹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执厥中。”使心不杂以人为而得其正,即是精一之功。王守仁以为“惟精是惟一的工夫。”
④此句为朱熹对《大学》篇首第一句之解,原文为:“言明明德新民,皆当至于至善之地而不迁。盖必其有以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也。”
⑤“心即理也”,此为阳明学说核心主题,是心学与理学最主要分界线。“心即理也”就是说心的本体就是天理。里的主宰处即心,心的条理处即理。
[译文]
徐爱问道:“《大学》之中‘知止而后有定’,朱熹认为是指事事物物都有定理,这好像与您的看法不一致?”
先生说:“从事事物物上去探求至善,是在本体之外。至善是属于内心本体的。只是彰显人人本有的内心的光明德行到了至精的地步便能做到至善。然也没有离开事物。(朱熹)这个注所说的‘穷尽天理,不带一丝一毫的私欲’,说对了。”
徐爱又问:“至善只从心中寻求,大概不能穷尽天下所有的事理呀?”
先生说道:“心即理。天下哪里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呢?”
[解读]
徐爱问的“知止而后有定”,是《大学》里很核心的内容——止定静安虑得。整句话是:“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
在朱熹的《四书章句集注》里,朱熹注:“止者,所当止之地,即至善之所在也。知之,则志有定向。静,谓心不妄动。安,谓所处而安。虑,谓虑事精详。得,谓得其所止。”
这一段,张居正说得特别清楚:
“止”,是止于至善的止字。什么样的至善?就好像到家了一样。
“定”,是志有定向。人若先晓得那所当止的去处,其志便有定向,无所疑惑,所以说知止而后有定。
“静”,是心不乱动,所向既定,心里便自有个主张,不乱动了,所以说定而后能静。
“定”,是安稳的意思,心里既不乱动,自然随处而安,凡物都动摇他不得,所以说静而后能安。
“安”,心安即是吾家,居仁行义,生知安行,使命清晰,日积月累。
“虑”,是处事精详,心里既是安闲,则遇事之来,便能仔细思量,不忙不错,所以说安而后能虑。
“得”,是得其所止,既能处事精详,则事事自然停当,凡明德、新民,都得了所当止的至善,所以说虑而后能得。
有一种说法,叫“太忙的人不能成功”。这种说法非常对!为什么那么忙呢?因为不知止处,不知至善之地,就到处空劳把捉,碰机会,找机会,抓机会,什么机会都不愿错过。若能志有定向,清晰自己的使命,则有所为,有所不为,日积月累,不疾而速。
打一个比方说经营:有的公司还在狩猎采集阶段,到处打猎,找猎物找机会,抓狂啊。而有的公司已进入农耕文明,定居下来,就耕耘这一个领域,不断深耕,止定静安虑得,得的东西,不是出去打猎打来的,是我只问耕耘,不问收获,它自己长出来的。
不要到处抓机会,要专注坚持,拱卒之功,日日不断积累,成功是一种时间现象,我们因为总是低估了成就一项事业所需要的时间,所以总是焦虑,心不定,心不静,心不安,总是乱动作,总是废动作,这就是学习止定静安虑得的现实意义。
“止定静安虑得”讲完了,我们回头来看徐爱的问题:“‘知止而后有定’,朱熹老师认为‘定’的意思是‘事事物物皆有定理’,似乎与先生您的说法相悖。”
当然是事事物物皆有定理,就像数学定理,物理定理。水到0度会结冰,到100度会沸腾,到高海拔的地方它的沸点温度会下降,这就是水的定理。格物致知,就是要知道天下事事物物的定理。物理学刚引进中国的时候,就不叫《物理》,叫《格致》,格物致知,就是要找到天下事事物物的定理。只是中国文化,只聚焦于社会人情的义理,没有发展出自然科学的定理,这是题外话了。
王阳明说:“到事事物物上去求至善,就跑到外面去了。至善,本来就是心的本体,只要你通过明明德,不断擦亮自己,到达至精至一的地方,最精神的极致,便是至善之地。当然,至善也从未脱离具体事物,朱熹在《大学》中注解‘止于至善’时说:‘盖必有以尽夫天理之极,而无一毫人欲之私也。’这个说法就非常在理。”
这话怎么讲呢?王阳明也说要切己体察,事上琢磨,知行合一,还是要在日用常行,应事接物待人上去求至善,求天理,怎么又说不要跑到外面去,只在心上求呢?这是不同角度,不要被外物所牵引,所以王阳明也说至善不能脱离具体事物。
徐爱又问:“至善如果只在心里求,恐怕对天下之事理没办法穷尽吧?”
王阳明说:“心就是理,天下还有心外之物,心外之理吗?”
这话深刻了,哲学了。
就像语言哲学家说:“世界是说出来的,说得出来的,就存在。说不出来的,就不存在。”你试试看,说宇宙存在,因为有宇宙这个词,词语即召唤,说了“宇宙”这个词,就把宇宙召唤到你我的心里来,心里有个宇宙的样子。如果是不能言说,这东西就没法存在,海德格尔说:词语破碎处,无物可存在。
现在有人说,人类可能不是活在现实世界,而是活在一个像电影《黑客帝国》一样的电脑程序里。你看,心变了,世界就变了。有人认为世界是上帝创造的,有人认为是宇宙大爆炸来的,现在又有人说世界是个电脑程序,这都是心中之理。
朱熹和陆九渊鹅湖之辩,陆九渊批评朱熹“支离”,因为朱熹要“学者于天下之物,莫不因其理而宜穷之,以求至乎其极。”陆九渊说你穷尽得过来吗?只是得一些支离破碎的东西而已。我只在自己心上求,“我在那无事时,只是一个无知无能的人;而一旦到那有事时,我便是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人。”朱熹说你这是禅宗,根本不是儒家!
这是后话,在讲“格物致知”时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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