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读到杜甫的七律《燕子来舟中作》:
湖南为客动经春,燕子衔泥两度新。
旧入故园曾识主,如今社日远看人。
可怜处处巢居室,何异飘飘托此身。
暂语船墙还起去,穿花贴水益沾巾。
查杜甫年谱,大历五年(公元770年),作《江南逢李龟年》、《燕子来舟中作》等。四月,湖南兵马使臧玠在潭州(今长沙,笔者注)造反,杜甫避乱前往衡州(今湖南衡阳),欲往郴州舅氏崔伟处,不料在耒阳为大水所阻,复返潭州。暮秋,欲携家乘船由汉水北归京都,未能如愿。冬,病重于潭州开往岳阳的船上,作绝笔诗《风疾舟中伏枕抒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卒于舟中。
也就是说,这首诗写于杜甫生命历程的最后一年,当时杜甫在长沙孤舟漂泊已经过了两个春天(“燕子衔泥两度新”)。突然一天,燕子飞来“船墙”之上,使诗人有一种如遇故交的依恋和欣慰,于是诗人提笔写下了上面这首一生中最后的一首七律,抒发了自己和燕子有一种同在天涯冷落的同病相怜之情。
清人卢世榷评论这首诗说:此子美(杜甫字)晚岁客湖南时作。七言律诗以此收卷,五十六字内,比物连类,似复似繁,茫茫有身世无穷之感,却又一字不说出,读之但觉满纸是泪,世之相后也,一千岁矣,而其诗能动人如此。
这首诗通过吟咏“燕子来舟中”,抒发了诗人的茫茫身世之感,表现了一种物我无间的境界。看似句句咏燕,实则叹息自己贫病交加孤苦无依的身世。体物缘情,浑然一体,使人读后不知是燕怜人还是人怜燕,悲怆凄楚,恸人肺腑。读罢这短短的五十六字,我们仿佛看到了一位苍颜白发的老人,病滞孤舟,充满爱怜地注视这船墙上轻盈站立的燕子,喃喃自语,这富于人情味的画面是多么的令人感动!
后世诗家多有宗杜甫者,以至称杜甫为“诗圣”,不无道理。近代梁启超称杜甫为“情圣”,可谓别开生面。梁启超说:杜甫“是个最富于同情心的人”,“工部写情,能将许多不同性质的情绪,归拢在一篇中,而得调和之美”。“工部写情,往往愈勒愈紧,愈转愈深”。“工部还有一种特别技能,几乎可以说别人学不到:他最能用极简单的语句,包括无限情绪,写得极深刻”。
《燕子来舟中作》这首诗,的确只用了“极简单的语句”,可以说明白如话,却抒写出了无限的深情。试看首联,诗一开始就点名了地点:湖南。这里指潭州(长沙)。“动经春”是“动不动便又经历了一个春天” 的意思,这是点名时间。出句说在湖南为“客”动不动又经历了一个春天。接着对句“燕子衔泥两度新”引出诗人所要吟咏的对象燕子,说筑巢衔泥的燕子也是两度飞来了。
颔联中的“故园”是指诗人在洛阳、长安的旧居;“社日”是指立春后的第五个戊日,这一天是人们祭拜神灵祈求丰收的日子。这一联是诗人对燕子发问:往昔在洛阳(或长安)你曾经入我故园认识我这个主人,如今又逢社日,你竟然远远地看着我不敢再亲近,莫非你也在疑惑为什么我变得这么孤独苍老?
颈联“可怜处处巢居室,何异飘飘托此身”是对燕子倾诉,喃喃自语:可怜我跟你一样,到处做窝,四处漂泊,居无定所。尾联“暂语船墙还起去,穿花贴水益沾巾”进一步向燕子倾诉:你刚刚落在船桅上说了几句便飞走了,看着你贴着水面穿梭的身影,我愈发的老泪沾巾。
这首诗不用一典,竟能感人至斯,这就是老杜了,千秋之后,谁能再为之?曾听人说,后世诗家喜欢用典,非为博学宏才,实才力或功力不济之故。或许有些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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