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五六岁时,被外婆抱在膝上坐在院中的桂花树下。
这座院子是外婆原来伺候的人家的别院,如今安排给外婆养老,还配了三两婢子打理饮食起居。
那年第一缕秋风掺入闷热的空气,鼻尖就嗅到了桂花的馥香,头顶的绿枝间缀了嫩黄的小花,沉甸甸的将枝头压低。风一吹,枝叶颤动,花朵簌簌而落。
外婆摇着蒲扇,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一❳
衡州有个姓陈的人家,打算举家搬回雍平老家,除了藏书楼和祖祠里的物什都已整理装车。
夜幕将撤,微弱的天光映入冰冷的房屋,洒在沉寂的藏青石砖上。墙上陈列悬挂着一幅幅先祖画像环绕着天井。
长明灯火微移,人像的眉头一动。凉风拂过,泛黄纸张上的颜色悄无声息地脱落,一双锦靴落在地上。
画卷上已然一片空白。
狭长的柳叶眼微挑,中年男子拂了拂宽袖,动作僵硬地在房间里四处走动。
小门虚掩,对面便是藏书楼。
二楼堆了落落大满的卷轴,随意拿起一卷缓缓展开,娇俏少女婷婷而立,着粉色齐胸襦裙,好似一朵开得烂漫的粉荷花。
白天光落在画面上,男子看了一会儿,伸手抚向画卷,拉着少女的手将她牵出,自己一旋身没入纸张。
将画卷卷好放回原位,少女乘着初绽的阳光离开了。
❲二❳
完成的书画卷子静置于风水较佳处,受浓郁墨香濡染,在天时地利下生出的妖灵,因为由画形成,故谓之画灵。
绿柳抽新,水滴顺着弯长的枝条一路滑下落到石砖上渐起小水花,驴车的木轮轧过在地上划出一道窄窄的水痕。
清明刚过,踏青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城郊到处人头攒动。
那一日,陈老夫人去西边城外的清雪庵上香,带回来一个女孩,硬是要认作养女。陈老爷听到消息时觉得不可理喻,却在见过女孩后就改变了主意。陈家人再三确认过这个孩子是家人在战乱中丧生的孤女,欢喜地认下了女孩。
“你从今往后便是陈家的闺女,我是你娘,这是你爹。你还有个哥哥,名舟,叫陈舟,你叫念妆,思念的念,妆容的妆,陈念妆。”陈夫人拉着念妆的手,温声道。
念妆被侍女引着穿过亭台楼阁,来到了明月轩前,她悄悄地打量着院中布置,低着头快步跟上侍女。
侍女推开漆红的木门,转身对念妆一礼,道:“这便是大小姐的闺阁,夫人说若是大小姐不满意,就遣人跟夫人讲一声,夫人再给大小姐安排其他居所。”她往一边招了招手,一个侍女近前福身,“这是绿水,是大小姐的贴身侍女,旁边的那几个都是大小姐院中的婢女婆子,供大小姐差遣。”
侍女离开复命,绿水将念妆迎进室内,将几个姑娘一一介绍,“她是青柠,旁边矮一点的是白果,那是宋婆婆,是小厨房的厨娘……”
“大小姐今日累了,您休息休息,奴婢们就不打扰了,大小姐有事唤奴婢,奴婢就在门外。”木门吱吖合上。
念妆抚了抚自己的脸颊,轻轻地笑了起来,门外传来绿水压低声音的斥责。
进了陈家,就离他更近了。
❲三❳
老仆们都说,新来的小姐和月妆小姐年幼时生得简直一模一样。
月妆小姐的奶娘说,如今的大小姐和月妆小姐不仅是容貌,行为举止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二姨娘身边的香草说,念妆小姐不过是月妆小姐的替身,老爷和夫人收她作养女只为聊以慰藉,念妆念妆,思念月妆嘛。
……
“你不觉得奇怪吗,没有血缘关系的两个人居然会那样相像,容貌就算了,举止可是连月妆的奶娘王婆婆都说像的。”
“说不定是你哪位表亲的女儿呢,像成这样便是天意了。定是这样的,月妆思念家人,特地让念妆来阳间陪伴我们,这可是月妆的好意,做父母的岂有不领女儿孝心的道理?”
“唉……我就是觉得奇怪,这里面肯定有什么隐情啊。”
“就算有隐情,月妆已经去了,我们怎么待念妆,月妆也会看着的。”
……
“大小姐!”绿水气得跺脚,“他们怎么能这样说,那月妆小姐不过是个庶女,还说什么容貌举止与您相像……”
“是庶女也是正儿八经的陈家小姐,爹娘不过看我可怜,陈家对我是有大恩的,怎能把我与月妆小姐相较?以后这些话不要再说了。”念妆盖上茶盏,垂眼盯着渐渐消散的水雾柔声道。
“您也是正儿八经的陈府小姐啊!论才艺论礼仪您比别家的小姐一点不差,她们不过是看您出身不好嫉妒您罢了,奴婢是怕大小姐往心里去,以后不会再说了。况且月妆小姐已故去六年了……”
“好了好了,不是说不说了吗。绿水,你在陈府多久了?”
“三年了,就是大小姐到陈府的那一年。”
水汽氤氲,拢住一双明亮的眼睛。
别人怎么说她都无所谓,她已经处在离陈舟足够近的位置。
❲四❳
陈舟有一门娃娃亲,对方是蓝知县的二姑娘,今年四月便要及笄,双方父母都着手操办了起来,连府上婢子走路的步伐都利索了不少。
念妆撂了笔,瞧着刚作完的画,绿水端了碟桂花糕进来,见着念妆,轻声埋怨道:“那些婢子当真势利眼,新夫人进门便没有小姐的立足之地了吗?”
“这些话你在屋里说说不打紧,出去了便给我把嘴堵住,蓝二小姐入府后在我跟前说也不行了。”念妆瞥了她一眼,捻了块桂花糕放进嘴里,清甜的味道涌入唇齿,念妆不觉眯了眯眼。
“奴婢晓得了……小姐画的是兰花吗?真漂亮呀,奴婢记得大夫人院子里栽了这种兰花,是去年大夫人生辰时小姐送的。”绿水把碟子搁在桌上,婷婷立在念妆身后。
“是母亲院里那株,”念妆看了她一眼,笑道,“听说蓝二小姐好兰花,这个品种是我偶然得来的,外头很是少见,我前几日不是让你去找两个花盆么,就是用来种兰花的。过几日等种子发芽了,便把这画给蓝小姐送去。”
“您要将送给大夫人的兰花送人!”绿水惊呼,“大夫人不会生气吗?”
念妆伸手抚上画卷,粉润的指甲在颜料的边沿轻刮。“母亲上了岁数,经不起这般操劳,蓝二小姐进了门是要掌家的,我还能有什么办法与她交好呢……”
❲五❳
廊道里,侍女抱了卷画,低着头跟上前面打着灯笼的婢子。白色的纸拢住黄色的光亮,在夜风中一晃一晃的,发出柔和的颜色。
婢子引她到一处小院前便颔首告辞,侍女独自走过卵石小径,对守门的婢女低语几句,婢女点点头为她开了门。
“积雪?”坐在梳妆台前的女子抬头,见是生面孔一愣。
“蓝二小姐,奴婢是陈府大小姐的贴身婢子,我家小姐听闻蓝二小姐喜欢兰花,亲手绘了兰花图赠与蓝二小姐。”那侍女福了福身,乖巧的模样。
女子披散着柔顺的乌发,歪着头看她,烛火摇曳映清她的模样,端的是江南女子惯有的清秀可人。
“陈府大小姐?那位陈家养女?”蓝小姐听得称谓又是一怔,旋即含蓄地垂眸,缓缓抬手用袖子掩了小半张面孔,温声辩解道,“没有轻视陈小姐的意思,你把画搁这儿吧,积雪,送这位姑娘回去。”
“蓝二小姐,我家小姐希望您看看这画,还说若是蓝二小姐喜欢,我家小姐便把这画上的花给蓝小姐送来。”侍女抱着画婷婷而立,积雪站在门口,看看她家小姐又看看她。
“好罢,你且拿过来于我瞧瞧。”蓝二小姐叹了口气。侍女看了眼积雪,蓝二小姐不禁觉好笑,“我到要看看是什么珍奇的品种,积雪,你下去罢。”
侍女抬起头,向蓝二小姐走去,皎洁的月光从打开的窗子洒进来,落在画卷上。
次日晨,知县府里到处张灯结彩,目光所及之处尽是喜庆的颜色,蓝知县要嫁女儿了,家仆的脸上焕发着光泽,每个人都得了赏钱,皆大欢喜。
“起轿!”
唢呐锣鼓声响彻长街,晃荡的轿子里头盖红布的新娘勾起朱红的唇,笑得意味深长。
真真是奇事,自新夫人进门,陈大小姐日日看着爹娘的脸色,新夫人的娘家闺房里有一张陈大小姐的婢子画像。说书先生“啪”的一声合上折扇,只道其中必有玄机,请听下回分解,跳下台子对四方作揖,看着投来的铜钱笑容渐深。
❲尾❳
“外婆外婆,真有这事儿吗?”鼻尖嗅着桂花的香气,我牵着外婆的衣角,仰头问她。
“你觉得呢?”微风拂起外婆的白发,她低头反问。
“爸妈说,不该信迷信的事儿。什么妖啊鬼啊,都是假的。”
“小丫头……”外婆脸上依旧是恬静慈祥的浅笑,我竟觉得那个笑容是带着永恒意味的,她忽然抬起手中的蒲扇,一指院门,“你看!”
我顺着蒲扇望去,拱形门外站着一个粉衣少女,她笑着,像一朵开得烂漫的粉荷花。
念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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