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了半辈子农民的老刘进城了。
六十岁了,他没想到这辈子还有机会离开这个小山沟。在这里,高耸的山峰好像能把鸟和云都团团困住,更别提两条腿的人了。他扛着锄头把山涧旁的一方小地刨了几十个春秋,也没掘出金子来。他的腰慢慢弯下来,像是要对土地神表示出绝对的臣服。
老伴儿今年去世了,变成小小的坟堆安静地卧在山岗上。人人都说她葬的地方好,他们的儿子才有了如今的出息。在城里立住了脚跟,还能把一双儿女和老刘都接过去。告别山沟的时候,村里的老人没有不羡慕的,都说他要享福去了。
等到了出租屋,老刘傻眼了。这哪是享福,这是坐牢啊。房子租在破旧的城中村,阴暗潮湿又拥挤。逼仄的长廊里,灯已经不大亮了,同住的几家正在做晚饭。老刘打量了一番,昏暗的光线下这些死气沉沉的人连面部轮廓都是疲惫的。呛鼻的油烟味把胃搅动得翻江倒海,他赶紧带着孙子孙女躲回房间。
安顿了以后,他决定先去买点菜。绕过屋前的垃圾站,他牵着两个孩子的手沿着马路牙子走,生怕装运的大卡车把他们卷到车轮下去。每过一次红绿灯,两个孩子都格外兴奋,用冲刺的速度跑过斑马线。老刘却一路心脏扑通乱跳,问了七八次路才终于到了菜市场。城里的各样东西都贵,这是他的主要结论。挑了两样便宜的菜,又给两个孩子买了冰棍,就回出租屋了。
老刘很快摸清了城中村的各条路,拥挤的房子住久了好像也不那么难以忍受,生活上已经不成问题了。但他很快感受到了更大的难题,那就是孤独。两个孩子白天都要上学去,儿子儿媳平时都住工厂,只在周末有空时过来坐坐。那时手机还不流行,和山沟里的老朋友们打电话无异于痴人说梦。走出去交朋友总可以了吧?不行,他不会说普通话,更不会说这个城市的方言。只有一台小彩电陪着他,又担心电费太高不能时时开着。
三个月后,在手机店销售员的热情簇拥下,他拿出积蓄买了一台手机。第一时间先给两个女儿打了电话,差点在营业厅落下泪来。手机款式老样、功能简单,老刘却像宝贝一样挂在腰间。儿媳每每见了,都要阴阳几句,疑心他挪用了伙食费去买手机。手机店里的年轻小伙子却待他很好,帮他下载了几十首老歌给他解闷,教他拍照技术,他也更爱往手机店跑了。
一年后,老刘的儿子买了一套二手房,举家乔迁。一样零碎的东西也不舍得丢,更别提叫搬家公司了,他就一趟一趟走了十几次,才把出租屋清空。退租的时候,房东耍赖不想返定金,老刘第一次在城里破口大骂,心里不大爽快。城里的人就是不敞亮,在村里人人都是要脸的,不会闹出这许多事情。
新房条件好了许多,连马桶都擦得锃亮。但是和儿子儿媳一起生活以后,矛盾也更多了。比如他不明白,垃圾桶这么脏的东西为什么还要给它套一个新袋儿。提溜着垃圾桶去楼下倒的时候,小区里戴眼镜的老头老太太总要嘲笑一番,儿子儿媳也觉得丢脸。他洗的碗常常达不到儿媳的卫生标准,洗衣液不是放得太多就是太少,种地能手到了这里好像就成了生活废物。
他太想回村了。每次看着小区里假惺惺的植物,他就怀念山里恣意生长的绿。宽敞的红砖房略微收拾收拾也能亮亮堂堂,不像白地板砖这样娇气矜持。
等到孙子孙女又大了几岁,能独立洗衣做饭了,他就提出告老还乡了。
“我们对你不够好吗?村里人会怎么想我们?”儿媳厉声反问道。
“你回去一个人住也不安全,我不放心。再说两个小孩总归有人看着更好。”儿子说的也不无道理。
老刘动摇了,咬咬牙又坚持了三年。
三年后,躺在病床上的老刘无比后悔这个决定。他不行了,泪水浑浊,凝在眼眶里却不往外流。儿孙们都来了,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爸,我们送你回家。”儿子哭道。
日夜奔驰,老刘带着最后一口气回到村里,无言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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