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益于近几年“村村通”和“美丽乡村”的建设,老家的小村子与周边小村的机耕路都浇灌成了水泥路,所有的小村子都干净了很多。晚饭后在机耕路散步慢慢成了父母和乡亲们的必修课,他们散步往往都是从自己村出发,然后向330国道方向走到一个隔壁村,再沿着山脚到一个水库脚下的另一个村,然后再返回,差不多在手机上计步约六千步。
这周末,我和妻儿回到乡下,在父母家里吃晚饭,饭后就和父母一起散步,既是运动,同时也是聊天交流。
夕阳西下,夏天季节已过余热尚在,田里稻子还未成熟。晚风带着田里的各种气味,带着一点点凉意,是特别舒服的天气,我们边走边闲谈,很快就走到了水库坝下。
村村通机耕路这是一座小型水库大约浇灌附近十来个村子的田地,其中就包括我家在的村子。水库坝修建在两座山的山口,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大兴水利时的作品。水库可以浇灌到村子地势较低也较平坦,田地农作物产量也较好。在水库之上还有4个自然村,相对就较贫穷一些,这些状况指上世纪90年代以前。
水库坝下有个小村子,我少年时曾经很熟悉的一个朋友阿耕就住这里。阿耕八十年代跟我父亲学做油漆手艺,一度跟我家来往很密切。我后来上了大学,毕业后就一直在杭州工作,阿耕早已没有了消息。看着小村村口近几年又新造了一些房子,我问父亲哪幢是阿耕的房子,他近况如何?
父亲反问道,你不知道吗?阿耕早死了呀。我听罢一惊,追问缘由。父亲叹口气说,大概欠了一点钱,债主追债把他逼自杀了。
在我印象中,阿耕是一个四肢强壮、带点痞气、带点小精明、总是乐呵呵带坏笑的农村青年,这样一个人居然自杀了令我难以置信。
斯人已做古,阿耕其人以及往来的一些琐事在脑海里出现,记之如下。
一、学徒阿耕
我爷爷名叫有银,是个油漆匠,在我们当地小有名气,被人尊称为“有银师”。我父亲文革时中断中学学习,就跟爷爷学习了油漆手艺,他干活细致也做出名气,在80年代之前,家里收入就是靠他的手艺。当然,在80年代之前,我们当地普遍都很贫穷,全县全乡农民就是以地为生,有点手艺收入的家庭比完全种田的家庭收入略好一点点。当时农村的青年都缺乏生计,要么种田,要么跟人学习一点手艺,譬如木匠、泥水匠、油漆匠。
大概在我读五年级时的秋天,我们家正在一个山坡的稻田里收割稻子,一个老人带着一个年轻人在村人指引下走到田边。老人非常尊敬和客气的和我父亲说话,说了一些话然后就留下年轻人帮着收割稻子。
这个年轻人就是阿耕,阿耕干起活来很利索,他强壮的四肢令我们惊讶。因为要继续收割稻子,他晚上没有回家,就跟我们兄弟俩一起睡。后面几天,我们一起干活,很快我们就熟悉打成一片了。趁父母不注意,我们还会恶作剧搞一些事,譬如推一把,勾一脚,扔一块泥巴,也会摔跤比力气。阿耕年长并且力气比我们大,我们兄弟一般都处下风,此时,阿耕往往会得意的眨眨眼。有时他会故意让我们得逞,现在想起这大概也是他一点小手段吧。现在推算起来,当时阿耕约二十来岁了,我十二三岁,我哥十四五岁。
秋收后,阿耕就算正式学艺了,大部分时间也住我家,田里有活仍旧帮着干。他家在水库坝边一座山顶的山村里,距离我村大约五公里。比较原始的泥土路沿山谷而修,路况很差。
那段时间好像农村油漆活很多,父亲他们几乎天天早出晚归。他们骑自行车出入,一些工具和材料都是阿耕负责的。晚上回家,到家后他从自行车下拿下两手各拎一半,看到我,他装作非常提起非常重的货物的样子,又装作力气很大的样子,朝我挤眉弄眼。
二、少年阿耕
阿耕陆续告诉我们他之前一些经历,我和我哥都听得一愣一楞的。
他学过打铁,手臂上的肌肉就是打铁练出来的。他胳膊鼓起的腱子肉,我们根本掐不动。摔跤我们兄弟两个也敌不过他一个。我和我哥有一阵子也很想能练出一些肌肉,他指导我们倒立,说他经常这样练的,可惜我们都倒立不起来,就作罢了。
他卖过棒冰,就是自行车后面挂个木箱子,木箱子里面有棉絮,棉絮里面放批发来的冰棍,沿村沿田野叫卖。他说自己卖棒冰学了一身骑自行车的绝活,譬如巴掌宽的田埂上骑车,譬如下坡时人可以横过来,譬如双放手。那时自行车还很金贵,我们只能偶尔能借父亲的车学习一下,无技术可言,我们对他的技术羡慕不已。
他卖过豆腐皮,那是山里人家的特产。老话说,最苦莫过打铁和做豆腐,阿耕说做豆腐皮更辛苦。山里人家无其它生计,但有木材土出便利条件,自然就做了这个活。阿耕说卖豆腐皮有不少讲究,颜色均匀又完整又大张的豆腐皮卖相好价格高,其它的价格就卖不高,但是一次生产出来好的少,差的多,摆在街上卖顾客都眼尖都挑好的。要是好的挑走,卖相差的就没有人要了,怎么办呢?阿耕问我们,我和我哥都想不出,因为我们也从来没有去市场卖过东西。卖东西也是有绝活啦,阿耕得意的比划说,大概就是在包扎时把差的夹进去。我和我哥就反对说,顾客都盯着呢,不可能夹进去。可惜没有演示机会,我们也从来没有见识过他的绝活。而我,以后每次在超市看到豆腐皮,都要想起这个典故,都要拿起来瞧瞧里面有无夹杂。
他在家养过稻田鲤鱼,就是稻田里挖一些纵横的相对深的小沟,种下水稻后,同时养入鲤鱼。鲤鱼吃稻花和小虫子长得很快,稻子快成熟时,鲤鱼就可以抓来吃了。那时我的知识限于鱼应该生活在河里或者水塘里,一年才有收获,我对他的说法表示怀疑。终于有一天得到机会,他下午要回家有事情,恰好我也不上学,于是我第一次去他村子。稻田在山腰上,村子在山顶,我们不着急回家直奔稻田,可惜没有工具,阿耕在水田里鼓捣半天也没有抓到一尾。这样的结果,他相当泄气,一个劲跟我解释,他着急又无可奈何的神情,我看了想笑。
随后我们去了他家,他家两个现状让我有些震惊。一是他们整个村子极其破烂,他家也是非常破烂,土房子看起来就是要倒塌的样子;二是他妈妈是个瞎子。阿耕跟他妈妈介绍说我是他师父的儿子,他妈妈眼瞎看不见我但是非常尊敬的邀请我坐下,然后她摸索着去做饭招待我。阿耕去忙其他事了,我坐在他家黑乎乎的厨房里的黑乎乎的凳子上,看着她妈妈用盲人摸着做的方式做饭,当时我都惊呆了,好几次想上去帮忙又不敢去。她看不见情况下用火柴点火,塞木材进灶台烧热铁锅,做了一个荷包蛋,又做了一碗面。全程都是摸着做的,那碗面吃得我有点忐忑不安。
我没有问过阿耕,但我猜测阿耕因为家里穷小学没有毕业,很早就开始谋生了,并且是盲目的谋生。
三、青年阿耕
我上初中以后住校了,后来阿耕大约也出师了,独立揽些油漆活,或者也继续和我父亲合作,我忙着自己的学习没有太多了解。暑假和寒假他有时也住我家,我们有时也还打闹着玩,有时也会讨论一些青春期、人生的话题,阿耕已经是青年了,经常以大人资格嘲笑我们。
农村孩子青春期对性知识比较匮乏,中学生懵懵懂懂之间会玩一些粗俗的游戏,譬如抓对方裆部,譬如开男孩女孩搭配夫妻游戏,譬如分享一些黄色笑话。我发育较晚,初三的夏天在水塘洗澡时看着同龄孩子都已经发育长阴毛了,我还没有长出,于是内心很自卑,居然被阿耕看出来了。在一天我们在聊天,聊着聊着就说到了发育,阿耕就安慰我说,会长出来的,每个男人都会有的,只是早晚,那时我自然就信了,释然了许多。我们还讲到女孩子的乳房,在猜测捏乳房的各种感觉,阿耕说跟捏腿肚子一样,我们问他怎么知道,他喷我们一口香烟,说大人的事你们又不懂。我们死缠烂打,他遮遮掩掩说是330国道边有些饭店有姑娘在路边拦货车司机进店休息和用餐,他有次骑自行车飞驰而过,顺势捏了一下,在姑娘反应过来时他已经逃之夭夭了。
阿耕什么时候开始抽烟已经不记得了,他经常嘴上叼一颗烟。我们在寒假碰面比较多,寒假比平时空闲,无聊时就一起打牌。打牌时,他手上拿着纸牌,嘴里叼着烟,香烟上扬弥漫着脸,于是他歪着头眯着眼,装作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那时玩纸牌有“炸弹”的,当他使用炸弹时,浑身使劲拿牌往桌上一拍,”bia“的一声,脸上表情十分强悍,还经常嘴上顺势吐一口烟。如果那局他赢了,就嘎嘎得意的坏笑。
在八十年代末,社会经济已经好转,农村打牌风气很流行,输赢都玩钱的,只是金额不大。阿耕一度很热衷,那阶段我们在一起时就常听他讲辉煌的战绩。有一年春节正月,他来我家拜年。农村正月都有赌博的陋习,那天下午他应该赢了一些钱。晚上吃饭时看他意气风发,穿着一身青色中山装,也颇有些年轻人指点江山的气势。后来有一回听说阿耕跟人打架了,原因是一个看牌人在旁边指指点点,那天他手气又很差,于是他凭借着一身力气把那人赶跑了。自那以后,又陆续听到几次他打牌时跟人打架的事,打牌他输的多,打架他倒是赢的多。
进入到九十年代,我读高中了,农村经济已经开始发展,村里之间有很多人买手扶拖拉机跑运输,运输木材、运输建筑水泥、运输砂子土石。阿耕也买了一辆跑起了运输,新车不久他就邀请带我兜风。手扶拖拉机座位不宽,他让我坐旁边,在国道上他把油门按到最大。柴油机嘭嘭的大噪声,呼啸的风声充斥耳边。拖拉机是敞开式驾驶,脸上迎着风,还要迎着排气管在车头前方排出黑乎乎的烟。他轻松的把着车把,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无知者无畏,我也跟着快乐的笑。到终点时吸了一肚子柴油烟,脸上的肉也被风吹得麻木。不过后来就没有再搭乘过他的拖拉机。
阿耕的运输生意是不固定的,有一搭算一搭。金温铁路开始修建,从我们村子附近穿过,铁路需要大量的土石,当地几乎所有的拖拉机都去跑这个运输了。阿耕也去跑这个运输了,那段时间持续在铁路工地上。在农村集体办事时,一些看似小精明的把戏就会被乡亲们创造出来,而这些小精明往往又会坏了好事情。他也参与了那些小把戏,他曾经就得意洋洋的说今天又多赚了。我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把戏,阿耕装着高深莫测不肯讲,一脸精明的样子,说那个钱不赚白不赚呀。果然,很快施工方就不邀请这些拖拉机干活了,阿耕又回归到生意不固定的状态。
四、结婚成家
阿耕早就该结婚了,他的年龄在农村已经晚婚了,这不是他思想觉悟高,而是没有姑娘相中他。我听说他几次去相亲,又几次姑娘不同意,姑娘家都嫌他家太穷。生活在山顶上,贫困的家庭,只有两间破落的房子,瞎眼的老母亲,颠簸的泥土路,每一条都足以吓跑人。
九三年秋天我上大学了,离开了家乡。大二寒假里的春节一天,我外出回来,母亲说阿耕来拜年了刚走。我追出门外,已不见踪影。我问阿耕近况,母亲说他去年终于结婚了,他享受国家政策批准在水库坝下造房子,他已经搭建了一层3间屋的水泥砖头房。
再后一年春节,阿耕来拜年我再次因外出没有见到他,母亲说他老婆生了一个儿子。
再后来,我工作了,又成家了,阿耕是否还来拜年我已经不关心了。
五、阿耕之死
阿耕曾经赊了一些化肥和农药,店主催债特别紧,三天两头上门要钱。阿耕不算好惹的茬,可巧店主更不是省油的灯。欠钱总归理亏,几次争吵下来,阿耕颜面尽丢,在最后一次争吵后,阿耕饮农药自尽。这大体是阿耕悲剧过程的叙述,发生的时间可能在九九年。
透过二十年的时空,依稀可以看见一个青年农民的影子。他白天也许朝气蓬勃,也许嚣张跋扈,但每个黑夜他都忐忑不安,贫困如同影子紧紧相随。
阿耕成家后,生计问题没有根本改善和解决,开拖拉机或者带着做点油漆活不足以发家致富,甚至不足以养家糊口。他结婚的费用,以及搭建一层毛胚房已耗尽了他所有的积蓄,甚至还借了一些钱。
在九十年代,私营经济已经很活跃了,但农村青年的就业方法不多,大多靠继承父母的生计而生活。如果再往后十年,工厂打工已经成了潮流,一份稳定的收入就可以展望。
六、后记
在散步回来的路上,看我沉重的样子,父亲宽慰的说道,听说阿耕的儿子都已经大学毕业了,留在杭州一所大学里当教师了。哦,那真是挺好的,我回应道。
今年夏天我的孩子参加高考了,前几天大学录取通知书也寄到了。分数没有预期的好,孩子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高考后整天就对着手机。我知道,在当下的今天,每个年轻人都有无数个生活的方向,都有无数种生活的可能,他们有挑选的权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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