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清晨的阳光照进屋内，李约才渐渐醒来，他发现自己在床边睡着了，他动了动身子，发觉自己身上盖了个毯子。床上已经没人了。
他站起来，把毯子放在床上出了卧室，看见申宁在沙发上坐着，手里拿着一本书。
“小宁。”
申宁看了看人，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看起来很安详:“嗯？”
李约欲言又止，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问。
“我应该真的快要死了。”申宁淡淡的说，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的他，并没有多余的情绪。
“要不要回个家呢？”尽管李约知道申宁跟家里的关系可能是有些矛盾，但那毕竟还是他父母，所以他还是说了。
“这就是我的家。”申宁回答。
“可你家人并不在这里。”李约追问。“他们说等我找到你让我联系他们。”
申宁嗤笑:“你觉得他们会不知道我在这么？”申宁眼睛从书上移开，身体向后面的沙发倾去，闭了眼，喃喃道:“我能有多少钱，除了这，我还能去哪？”
申宁此时脸上的表情是李约从未看到过的，冷淡，漠然，但是李约觉得，他很不甘心。
“我活不了几天了，我哪都不想去。”
“他们说很想你。”
申宁闻言，转头看向他。李约想到高一那会儿申宁提到他的龙凤胎弟弟妹妹的时候，还挺骄傲的。便提了一句：“你弟弟妹妹肯定想你了，你都不想见他们么？”
申宁的表情突然有些痛苦，而后自嘲般笑笑，“其实我们并不是一个父亲生的，我有个后爸。”李约一愣，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申宁像是还要往下说，却突然又眉头紧皱，俯下腰，竟然又开始胃疼了。现在都这么频繁了么？
又是跟昨天一样的场景，李约除了说几句安抚性的话并不能帮什么忙，但实际上，他说的话也没有什么用。“要不然还是去医院吧。”李约觉得这是他唯一可以做的，却听见旁边一直挣扎的人开了口，说话极其艰难，像是一个一个从嘴里抠出来似的，牙齿都打着颤:“别…别去…去…”他又努力吸了口气，“医…院…”
李约停下了拨电话的手，连喘气都艰难的申宁，深深地感觉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
李约还是带着他去了医院。除此之外，他没有别的办法。
“他已经是胃癌晚期了，现在他的身体极度虚弱……”
“还有……多久？”李约打断医生的话，小宁的身体有多虚弱他知道，但是他无能为力，他不想听别人说这个，没有办法可以解决，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一周？或许还没有一周。”医生毫无波澜，许是见过太多的垂死之人，脸上没有太多的悲伤情绪，“这几天还是回家吧，他家人呢？都见见吧。”
李约低低地应了句。
这是一个可以意料到的结局，可是当它真的来临时还会让人感到手足无措。
李约站在病房外，手止不住颤抖，这里面的人，再过几天就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想到这，李约从心里生出一种畏惧感，对生命的畏惧，对时间的畏惧。
门开了，李约从未如此痛恨这个地方，昨天他也是在一间病房里找到申宁的。这里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眼且一切的白色，看起来纯净圣洁，实则比任何事物都要冷酷无情。
这次病床上的人是躺着的，申宁睡着了，不对，是昏过去了。他手腕上还插着针管，连着上边的吊瓶。
申宁呼吸声很浅，李约都要以为没有了。他看着申宁，申宁的脸都快要跟床单一个颜色了，嘴唇像是摸了一层霜。他想起来，在学校，每天上午第一节课的前几分钟，申宁都从教室前门气喘吁吁的窜过来，额头还会带着汗，脸颊偶尔还会泛红，他会笑嘻嘻的对老师说，报告，我来晚了。申宁的声音很清爽，就是那种邻家大男孩的清爽，听起来就给人一种勃勃生机的感觉，他道歉的声音也很有诚意，他成绩又好，让人不忍责备，老师总是故作叹息般的样子让他进来。之前的申宁总是朝气蓬勃的，人缘好，成绩好，走路都是带风的。一年前，这个在病床上躺着的快要离开人世的将死之人还是位散发着青春气息的少年。一年而已，疾病已经将他折磨成这般模样。
李约心里一片苦涩，他知道他还是喜欢历史，知道他还是想做一位教授，知道他仍然留恋这个世界，知道他曾比任何人都要期待自己的未来。
人在疾病面前是如此的脆弱，如此的无能为力。
申宁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他看着白色的房间，恍惚道:“又在医院了。”声音嘶哑他自己都吃了一惊。
“嗯。”李约小心翼翼:“咱们回家？”
“好。”申宁想对他笑笑，努力上扬嘴角，却弄出来一个滑稽的笑容。
“觉得累就不用笑，咱俩谁跟谁啊。”李约说。
申宁艰难地点点头，是真的累，话也不想说，连点头都觉得费力。
在路上，申宁又睡着了，脸苍白的像一张纸。就剩这么几天了，你还要睡过去啊。李约心想。
又来到这片颓废的的社区，现在正好是下午放学的点儿，曾经这里也应该是人来人往的吧，出门买菜的妇女，下班回家的男人，放学回来的小孩儿，出门溜达的老人。而现在孤零零的就只剩下一栋栋空楼了，像是一座鬼城，没有人气儿，但每处却都有人曾经生活过的证据。物是人非，人去楼空，李约想到这几个月申宁都是一个人在这里就觉得心里难受的要喘不过气。看自己家人搬走，又看着街坊邻居，一个个熟悉的人陆陆续续地离开，最后只剩下自己。
来这里四次，每一次的心情都不一样。以后，他再也不会来这里了。李约想。
李约问申宁是否要见见家人，申宁只是沉默，李约始终不是很明白他为什么到现在都不愿意见他们。这几天里申宁的发病愈发频繁，几乎是隔两个小时就要疼一次，疼得死去活来，疼到最后总是昏死过去。起初，李约还是着急的喂药，安抚，慢慢地他也学会了在旁边默默的看着他。不是他变得冷漠了，而且他知道没有用，药吃再多都没用，安抚也没有用，疼的时候脑子里就只有疼了，他做什么都是无济于事的，只能在旁边看着，只能看着他的最好的朋友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全身抽搐，吐出黑色的血块。看着他身体慢慢开始浮肿，越来越虚弱。
这几天过的格外漫长，他虽不能体会到申宁痉挛的抽痛，却也始终承受着来自心理的折磨。
“能答应我件事么？”申宁问他，声音轻飘飘的。
“你说。”李约到现在，只想尽自己所有帮他完成一些可以完成的事。
“我死了以后，那些书你留着吧。”他眼睛看着自己的书桌，眼睛里若有若无的湿意:“很多，你不爱看的话捐了也行，别当作垃圾扔了就好。”
申宁的眼神有些暗淡下来，声音中化不开的苦涩:“然后就跟我家里人通知一声吧，把我火化了就成，扔哪都无所谓。”
今天也是一个大晴天，阳光照进屋内，却照不进他的眼睛里：“谢谢你，小约，我一直以为，我会是自己一个人慢慢死在这里，等到拆迁队来这拆房子才会知道有个人死在这了。”申宁音调轻的打颤:“谢谢你。”
李约觉得心脏传来不可忽视的疼痛，他突然想哭。
申宁死后李约马上就通知他的父母了。李约发现他的父母并没有很痛苦，像是早已准备好一般，有条不絮的安排后事。
李约最后一次来到老居民楼，他是拿了两个行李箱来的，申宁的书很多，他是知道的。他把申宁留下的所有与历史有关的书都拿走了，他知道申宁说的书也就是历史书了。他在申宁书桌上找到他的一个牛皮本，很漂亮的本，他忍不住翻来看了看，第一页申宁两个大字眉清目秀的写在上面。李约恍惚，申宁这样的人就该坐在教室里安安静静的学习，已经是高三了，如果没有这个病，申宁应该是踌躇满志地迎接高考了吧。
世事难料。
隔了一周，李约再次回到学校，恍如隔世。他偶尔会回头看看，因为排座而被放在后面的申宁的书桌，桌子上他的东西还整整齐齐的放在那，就像他还会回来似的。
李约再想到在那片老居民区的几天，感觉像是做了个梦，如果不是看见申宁的父母从班主任办公室出来，他真的觉得那几天是自己幻想出来的。
“阿姨您好，我是李约。”李约还是忍不住拦下她，有些事儿他始终不明白。
申宁的妈妈似乎有些意外，表情有一瞬间的愣怔。
“小宁他···”李约语气里有一些迟疑。
女人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表情有些痛苦，但是什么也没有说。
李约又问：“为什么?”为什么在申宁最后的日子里都不陪他？为什么他的病恶化的这么快?为什么他宁可死在破房子里也不愿意回去？为什么我提到他弟弟妹妹的时候他表现的很痛苦？
“您不是他的母亲么？”
女人像是在极力忍耐着巨大的痛苦，艰难的说：“你太小，有些事你现在并不能理解。”她叹气，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我们并不是富贵家庭，查出来病的时候已经不是早期了。”
其实李约也能够猜到，少年做出一副抛弃了全世界的姿态其实是因为自己已经被抛弃了。他一个人住在老房子的日子里，应该是很孤独的吧，本来是五个人的家，最后只剩他一个，原本热热闹闹的居民区，也变成一栋栋空楼，看着身边的人渐渐搬走不知是怎样的心情。
李约趴在走廊的护栏上。没一会儿，他看见申宁的妈妈从教学楼出来，走向不远处的一个座椅，椅子上坐着一个男人，两旁有两个小孩子，看起来只有三四岁的样子。女人一过去两个小孩便凑过去，她便一手拉一个，男人也牵着一个孩子的手，一家四口离开了学校。
李约在楼上看着他们一并离去的背影，十分的和谐。
然后申宁所有的东西都被清理掉了，李约看向那个没有书的座位才真正意识到这个人是真的消失了。但是每次上课的时候，李约还是会觉得下一秒门口就会蹿出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少年，手扶着门框，熟练的说声报告。嘴里还略微喘着气，眼睛神采奕奕的，等着老师叫他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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