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是一个古老悠久而群体性发达的社群,在其特殊文化传统长远而诱人的浸润之下,闲适诗早已不是单纯随机的抒情表现,而是具有深刻文人内涵与意义,足可挖掘伟大诗人心灵深度并抉发文化特质的一大宝藏……盛唐李白、杜甫身当中国诗史上光芒万丈、辉耀古今的两大巨擘,其闲适诗的构成要素,无疑地会因文化习染与个人色彩等外在影响与内在倾向的差异,而呈示出不同的典型性,更由于此种个人化的典型特征十分强烈而突出,正可作为解析整体文化向度,探入诗人灵魂深处的一条路径。——欧丽娟
“寻幽探胜于王维、李白、杜甫、李贺、李商隐等大诗人组成的具体而微的心灵视界,见证唐诗艺术发展变化的内在消息与外在轨迹。”这是写在台湾大学中文系欧丽娟教师耗费二十六年时间完成的“冷眼深情”的《唐诗的多维世界》一书便笺上的一段文字。从简省凝练的语言中我们可以清晰的感受到欧丽娟老师的这部作品书写的内容和关注的着力点。
从作品的名字看,“唐诗”,这是欧老师学术研究的“母题”,所写的内容都是聚合在“唐诗”这个轴心,根据自己多年孜孜矻矻的研究,再参照方家的研究成果,进行极具欧氏风格的书写;“多维”,意味着作品对唐诗的观照不是以点线性的平面为写作点,而是多元化、立体性的进行寻幽探密。作为古老厚重的中华文化的精粹,唐诗是最耀眼璀璨的明珠。通识性的初盛中晚四阶涌现的诗人难以计数,他们创作并留存于世的诗歌灿若群星。说不完的唐诗意,言不尽的唐诗情,这为“多维”书写唐诗世界提供了丰厚的土壤。不过,因为篇幅所限,一本书不可能穷尽唐诗的所有。正是基于此,欧老师的《唐诗的多维世界》一书从丰赡的唐诗世界选取几个点,以管窥名家辈出、精品繁复的唐朝诗坛之一斑。就整部书的体例结构而言,除了序言和附录,主体由七个部分组成:论王维诗歌中理性观照的人格特质与表现模式,李、杜“闲适诗”比较论,唐代“极玄”诗学体系与杜甫,李康成《玉台后集》蠡测,李贺诗历代评论之分析,李商隐诗之神话表现,论唐诗中日、月意象之嬗变。
“李、杜‘闲适诗’比较论”是作品的第二个专题,从名称看,该部分是从“闲适诗”的角度对诗仙和诗圣的心性人格情怀进行比较。谈及“闲适诗”,人们首先想到的是“穷则独善其身”,继之与山水田园诗联系起来。而这些标签很显然与天才的李白和地才的杜甫是无法联系在一起的。而欧老师在李诗和杜诗中爬罗剔抉,独辟蹊径选准这一比较视角,对两位伟大的诗人的胸襟品性进行比较。这种比较不是以宏观的说教为探讨点,而是以大量具体而微的诗歌为佐证。从本源上看,闲适诗是“在闲暇而不匆迫、安适而不蹇促的平和状态下所完成的诗歌作品”。回望李白杜甫的一生,再与“闲适诗”的意涵对接起来,二者似乎很难找到交接点。而这种看似不可能,经过欧老师穷经皓首的研究却找到了结合处:“凡人莫不有屏居退守的时刻,诗人纵笔消闲,写出了闲适的篇章,这似乎是顺理成章的结果。”
歌以传情,诗以言志,诗歌是诗人以独特的方式宣泄内心情感的文学样式。独抒性灵的诗家语除了被附加能指的表意功能,更烙上鲜明的所指的情感价值。正是基于此,我们在品读诗人创作的诗歌时,从字里行间都能够窥见诗人复杂的内心世界和思想情感。世人对李白的认知,基本上是放浪形骸、狂放不羁和桀骜不驯,他自负地高唱“仰天大笑出门去,吾辈岂是蓬蒿人”“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他蔑视权贵喊出“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李白的一生没有停留,遍游大山名川,始终用自己的方式与现实对抗,从来没有安于一隅。不过,“生命的急流在袭卷一切的奔泻过程中,不时地转一个弯,或是顺行于平地,之进入下一个缺口或悬崖前,便形成了波澜不兴而足以鉴云映月的一流清浅,此刻原本在水面上不断激旋喷发、搅扰喧嚣的拥挤的泡沫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李白在用自己的方式与现实、与世俗抗争的闲暇,也会觅的一种放松自我、调适自我的方式,就像弹簧一样,如果始终处于紧绷的状态,时间一长会失去生命应有的本色。李白的“忙里偷闲”主要是投身大自然的山山水水之中。简单梳理李白人生的六个时期,狂与逸、强愁与轻悦始终相伴相行。在与现世的抗争中,以李白独特的个性基本上是一个人的“战争”。身心俱疲时,“琴、酒与歌,都是节奏低柔舒缓而非平时的高亢激越,曲调从容优雅而无常日的狂烈昂扬,呈现的乃是一种迥异于痛饮狂歌的低吟浅酌;而且当它们周遭之山林云泉并置时,也没有人为与自然的扞格不入,反倒充满了天与人相融相通的和谐一致。”
诚然,李白的情感世界多重矛盾无时无刻不再进行厮杀,进而撕裂了他的人格。所以读感愤诗、咏史诗和咏史诗看到的李白与品味登高诗、闲适诗和怀乡诗窥见的李白是完全不同的生命样态。正是如此才有了“李白宇宙化的旷达”和“宇宙化李白的深情”,两者浑然天成地集于一身,表现出的是李白忘机、忘情的真性情。李白用双脚问山涉水,用深情感受崇山峻岭的刚劲,用灵魂体验江河湖泊的柔软。有了这样的切身体验,付诸文字留下的闲适诗更带有山水诗的韵致。而杜甫尽管一辈子都用双脚感受大地的厚重、度量人生的长度,但是性格使然,他给世人留下的闲适诗却呈现出别样的风致。对杜甫而言,他一辈子抱持“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志向,不管处于什么样的人生际遇,都没有放下,为国为民奔走呐喊成为他生命的主色调,忧国忧民成为他人生的标签。回望他的一生,基本上过着的是见弃于朝廷的生活,即使这样也没有降解他对大唐帝国的深情厚谊。“杜甫的性情人格和诗歌艺术都堪称达到‘温柔敦厚’的境界,因为他除了一部分天授神予的天赋外无论是对人生的体验或诗歌的锻炼,都是孜孜矻矻地以‘十日画一水,五日画一石’的精神和‘转益多师’的态度,而广泛地学习与吸收,经过长期的积淀、酝酿之后,终于形成‘地负海涵、包罗万汇’、‘浑涵汪茫、千汇万状’的风格,取得了生命上与诗艺上的双重成就,可以说是‘人而圣’者的最高典范。”
“闲适诗到杜甫,已更为成熟;成都草堂时期前后,闲适之作尤多尤美……无论从量与质看,杜甫在闲适诗的发展上,都是陶渊明以后白以前最重要的大家。”品读杜甫的闲适诗,他不像李白那样把镜头对准山川塞漠、奇山异水,而是放低身段,把双眼投向山村乡野农桑。李白是深情拥抱自然,而杜甫则切身感受民生。李白多少带有仰望星空的特色,而杜甫则是脚踏实地。“漂泊西南天地间”的杜甫深切地意识到垂垂老矣的自己经过近乎一生的奔波换取的是“潦倒新停浊酒杯”的悲凉对自己意味着什么。人生超越了执拗,就有了新的生命向度。杜甫向外实践的努力经过一番挣扎无功而返后完成了向内自足的营救。走向山村乡野,与老农为友,左邻右舍和谐共处,“把酒话桑麻”成为生活的主色调,由此留下的诗篇也就充满了浓浓的烟火味。对杜甫来说,一生都没有实现“达则兼济天下”的伟志宏愿,既然如此只好用自己的方式在生命之曲的尾声体验“穷则独善其身”的意趣。“杜甫的闲适内涵是在人情之中,却又在俗世之外,是既有世俗的性质,却又兼具离世的色彩。处于城市边缘的江村田园,一方面成全了杜甫率性养真的人格倾向,一方面也保存了他维系纲常的人伦实践,是出世与入世的交会地,是自然与人为的迭合处,也是自我与社会的折衷点。”
唐朝诗坛并峙的双峰,尽管都在闲适诗的园地了种下奇花异草,但是因为心性不同,所以各自呈现出的色香味就不一样。从书写的地域、选取的意象、从事的活动、投入的心境到写作的心理状态、创作的动机表现出差异,但是他们创作闲适诗“赖以奠基的基本条件是自然无伪、不耐俗物的真率性情”。“识其人,诵其诗”,即使是相同题材的诗歌,也会获得不一样的体验。“双子星座”的闲适诗值得“慢慢走”地咀嚼品味!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