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罢饭,张二牛带着栓女,住进了一家旅店。旅店隐藏在一个小巷子里,院门不大,两扇旧木门,院门上方挂着一块匾,写着“全旺旅店”。木门半掩着,轻轻一推,就“吱呀”一声开了。院子倒是不小,呈长方形,四边全是房子,每间房子看起来都差不多,都是一扇门一个窗户。院子正中央有一棵柳树,树干很粗,看起来已经长了很多年。
栓女多看了柳树几眼,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得对柳树情有独钟,一定是因为五份子村河边的大柳树曾经见证了她和杜家祥纯真爱情的缘故吧。
靠近院门的一间房子里走出来一个男人,白白胖胖,慈眉善目,笑容可掬。
“两位客官,住店?”
“嗯,有空房间吗?”
“有!有!”
说着,店掌柜将父女二人带到了中间一间朝南的屋子。
“给你一间朝南的吧,看你带着闺女,别让闺女着凉了。”
“谢谢啦。”张二牛朝店掌柜笑了笑。
张栓女也朝掌柜投去感激的目光。
店掌柜打开门,将父女二人让进了屋子,又简单交代了几句,就离开了。
房间里陈设简单,但是倒也干净。坐北朝南一条炕,因为房间不大,因此炕也没多大,远赶不上栓女家的炕大。炕上铺着蓝色的油布,靠墙整整齐齐垛着几床被褥,四个枕头叠放在被子旁边。倒是被褥不大干净,白色的被单乌青乌青的,栓女皱了皱眉头,但是随即就释然了,这店里,每天人来人往,店掌柜怎能洗得过来,总还是比自己这几天在外面露宿强过百倍。挨着炕,靠西边墙放着一个小板箱,板箱很旧,颜色已经掉得所剩不多了,依稀能看出以前是深红色,下面垫了二尺厚的土坯,将板箱垫了起来,方便放东西。板箱通常不是两只吗,而且应该是放在炕上的,另一只肯定是放在别的房间了,店掌柜很会利用啊。这么想着,张栓女将包裹放在了板箱上。
火炉在地上靠近炕的位置,也许是因为前面的房客走了很久,炉火已经熄灭了,炉子摸上去冷冰冰的。店掌柜适时地走进来,端着一把短把小铁锹,铁锹里是红红的炭火。他熟练地将炉子里的炭灰掏出来,将炭火倒进去,上面加了几块炭,盖上盖子,用火钩从下面捅了捅,炉子便呼噜呼噜着了起来,火很旺。
“炉子着起来,很快就暖和了。有需要的随时来找我。”
店掌柜很是和蔼,他微笑着,端着一簸箕灰出去了。
“大,为什么要住店,不直接去姑姑家?”
张二牛也将行李放下来,坐在炕上,从腰间取出了烟杆儿烟袋。
“你姑姑家在归绥南边的一个村子,今天赶不过去了。歇一晚,明天一早就走。”
原来是这样。栓女心想,住一晚也好,虽说要花几个钱,但正好可以洗涮洗涮,在外面风餐露宿六七天了,脏得像个鬼。从来没见过面的亲戚,梳洗整齐去拜访更为妥当。这么想着,她坦然了很多,坐下来,安心收拾起自己的行李。
张二牛则在一旁抽烟,他吸溜着,听起来就像在品味珍馐美味一般。他的脸前烟雾缭绕,他半眯着眼,一副很享受的表情。每次在他抽烟的时刻,尤其是在抽洋烟的时刻,他觉得他就是神仙,就算有人企图用半壁江山换走他的烟袋,他肯定想都不想地回敬他一句:休想!
抽完一锅烟,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感觉精神了很多。对于张二牛来说,抽烟就是他的命,没有洋烟的情况下,能抽一口旱烟,也比什么都不抽强。
他走到了门口,“大出去一下,回来迟了你就先睡。”
“天快黑了,这人生地不熟的,你去哪?”
“这一片有好几家旅店,咱们那儿人来了都住这几家旅店,我去转转,看有没有熟人。”
“哦,那您小心着点儿,快去快回。”
张二牛走后,张栓女彻底地洗漱了一番,洗去了这六天风餐露宿的风尘,她感觉舒服多了。板箱上有一面缺了个角的小镜子,她拿了起来。说不在意自己的容貌,那是假的,哪个女子不希望自己是美丽的。栓女听说自己很美,每次照镜子,她虽然觉得自己并没有人们说的那么美,但确实还算比较好看。照镜子时的光线、角度、时间,令她在镜子中的样子会不一样,她觉得自己背光时比较好看,而冲着亮光就差一些,那样看得太清楚了,连下巴上那粒芝麻大的黑痣都看得清清楚楚;还有,早上刚起床照镜子,就觉得自己丑一些,好像整个脸都是肿的一样,而晚上,眼睛彷佛也更大了,整个人都会清秀很多。此时,经过一番梳洗,镜中的自己,明眸皓齿,符合自己的审美,她心中有点得意,将镜子上下左右前后来回移动,多角度照了照,很是满意。她放下镜子,马上便懊悔起来:杜家祥刚才看见的自己,是不是很丑?如果晚点见到他,比如现在,那该多好!
忽然,她想起了什么,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纸条。
这是杜家祥刚才在饭馆临走前匆匆忙忙交给她的,她小心翼翼地打开,还是那熟悉的小楷,上面赫然是这样四个字:“全旺旅店”。
“啊!”张栓女又惊又喜,失声叫了出来。她马上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下意识用手捂住嘴,但随即又想到这屋子里没有别人,于是她尽情释放自己的惊讶与欣喜。
“他也住在这里啊!”她喃喃自语道。想到杜家祥居然离自己这么近,她的心不由得“砰、砰”跳了起来。
她走到门前,将门帘掀起一角,偷眼望出去。院子里空无一人,很安静的样子,大柳树柔软的枝条在寒风中不停摇曳,像在召唤着谁,又像在诉说着什么。对面一排房子,大都拉着窗帘,看不出里面是不是有人。仔细聆听,似乎有人的说话声,但她分辨不出究竟是来自哪个房间。斜对面的房间,门帘突然动了,栓女吓了一跳,她将帘子放下了一点,继续观察,那门果真开了,一只脚先迈了出来,男人的脚,考究的黑色缎面棉鞋,一袭藏青色长衫盖在腿上。
张栓女心里一惊,这不是杜家祥吗?她刚刚才见过他,没错,杜家祥是穿着黑色缎面棉鞋和藏青色长衫!这也太巧了吧!想看到他,就立刻看到了,她的心要跳了出来!她没敢动,继续盯着看,眼睛一眨不眨。
藏青色长衫从门里探出了大半个身子,紧接着迈出了另一只脚,张栓女很紧张,她感觉手心出了汗。
整个藏青色长衫从门里出来了,她顺着长衫往上看,“唔——”并不是杜家祥,她顿时失望了起来,但也着实松了口气。这两种相反的心理,令栓女有点读不懂自己了,她问自己:你倒是想见到他,还是怕见到他啊?
藏青色长衫走远了,她继续往外望,既然白纸黑字写着,就不会有错,他就住在这家旅馆。她笃定地等待着,期间又有人从不同的房间走出来,走进去,有男有女,老老少少,但都不是杜家祥。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个时辰,也许还要久一些,仍然没有杜家祥的身影,她的信心开始一点一点瓦解,难道出了什么状况,他又临时换到了别的旅店?张栓女惶惑了起来,胳膊也有些酸了,她放下门帘,转身走到炕沿边坐下来,心里没着没落的。
应该不会,他一定还住在这里,就算真换了地方,他一定也会想办法通知自己的,这么想着,张栓女又重新燃起了信心。她打开包裹,取出杜家祥送的那一套衣裤和鞋。
这身衣服,她视若珍宝,不仅仅因为这确实是一身好衣服,上好的质地、亮丽的颜色、精巧的裁剪、细密的针脚,关键还是因为这是杜家祥送的。她一次都没舍得穿,女为悦己者容,杜家祥不在身边,她又穿给谁看呢?但她时不时拿出来端详,每次都会将双手清洗干净,再将衣服拿出来,坐在炕头上,将衣服放在腿上,一边看一边摸,太阳照在身上,她感觉很幸福。
此时,杜家祥就在咫尺,只不过隔着几堵墙,她看不见他罢了。这么想着,她好似闻到了他的气息一样,这让她更加有了信心和力量。她站起身,脱鞋上了炕,迅速把身上的旧棉衣棉裤脱下来,换上这身粉红色绸缎大襟夹袄和墨绿色绸缎裤子,穿上绣花棉鞋,下了地。
也不是她虚荣,好衣服就是好衣服,确实不一样,很轻,没有那种沉甸甸的笨重的感觉,而且很暖和,脚下的鞋也软软的,脚好像被棉花包起来一般舒服。新衣服带来了好心情,她开心了起来。
她找来块抹布,将整个炕沿边好好擦了一遍,然后坐下来。刚坐下,她就听到隔壁房间的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有人走了出来,男人的脚步声,坚定而有力,栓女慌忙重新跑到门口,撩起一角门帘。
杜家祥!是他,没有错!确实是杜家祥!栓女觉得有些眩晕。
杜家祥此时已经走到了张栓女门口,他离张栓女如此的近,以至于张栓女看得清他每一根头发,能看到他眼神中的忧郁。张栓女欢喜得眼泪都要流了下来,她用平时没有过的速度,“哗”的一下将门打开。
杜家祥楞了一下,等他回过神,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后,他四下张望了一下,小声说:“我可以进去吗?”
张栓女没有说话,只是牵起杜家祥的手,将他拉进了房间。当门在身后关上,杜家祥长长舒了口气,他一把将栓女抱住,紧紧地抱住,用尽全身的力气,他的内心悲伤而又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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