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父女俩就启程了。张二牛头上戴一顶黑色的毡帽,身穿白茬皮袄皮裤,腰间系着腰带,腰带上别着烟杆、烟袋,脚蹬一双旧毡鞋,背上背着一个小包裹。张栓女穿一身厚厚的深蓝色棉袄棉裤,虽然没有补丁,但已洗得泛白,头上围一条大红头巾,脚上穿着自己做的花棉鞋。胳膊上挎着一个蓝底白色碎花小布包,里面包着杜家祥送的衣裤和钱,杜家祥写给她的那封信,栓女则揣在了贴身衣服的口袋里。
当院门在身后重重关上,张栓女停下了脚步,转过身。这扇大门里,承载了她所有的过去——她的呱呱坠地和成长,还有爱与哀愁。就连门把手,似乎都还残留着母亲的温度。童年时,黄昏时分,金色的阳光照在她脸上,她玩得心满意足从外面回来,那时她还没有门把手高,她需踮起脚尖才能够得上,还未推开门,饭香就从门缝里袅袅飘出;门只开了个缝,由母亲演奏的锅碗瓢盆交响曲就传入耳朵;当她彻底推开门,风风火火跑入院子的时候,母亲温暖的声音已经在家里迎接着她:“栓女,回来啦?快吃饭喽!”。可是现在,这一切都不复存在,这个家,已是人去楼空。过去的光景,就像一出大戏,任凭曾经唱得多么热闹,在此刻曲终人散,落下大幕。一阵风吹来,张栓女觉得脸上凉凉的,她用手去擦,才发觉自己已是泪流满面。
她再一次深深地看了一眼她的家,艰难地转身,跟随父亲,迈开脚步,向村外走去。
张栓女走得磕磕绊绊,一方面是因为天黑看不清路,路又不好,坑坑洼洼;另一方面是因为她的一双三寸金莲,这双抬高了她身价增加了她气质的小脚,却剥夺了她一生健步如飞的权利,有好几次她险些摔倒。张二牛倒也关心她,他把两人所有的东西都背在了自己背上,同时,他轻轻搀着栓女的胳膊,以使她走得更稳当些。并且,他时不时问女儿累不累,要不要停下来歇歇,说他们只要走到二份子,就有驴骑了。本来张栓女并不知道要走到哪里,她抬眼望去,前方黑黢黢一片,好似没有尽头,她走得很辛苦。现在有了二份子这个目标,她有了盼头,有了目标就有了希望。十八里,走完一里,就还剩十七里,再走完一里,就只剩十六里。同时,她在心里也有些感叹,父亲终究是父亲,他还是关心着自己的。想到这里,她不禁转头看了一眼父亲。天黑,看不清他的脸,只见他在黑暗中,背负着两个人的行李,背有些弯,走得气喘吁吁。栓女心头热乎乎的,她关切地问了一句:“大,你累不累?”
“不用管我,你留神着点儿脚下。”
“嗯。累了说一声,其实我也能背得动。”
“栓女,有没有怪怨过大大?”
“大,你说甚?”张二牛话题转得太快,张栓女一时没明白过来。
“这些年来,因为我,咱们家的日子越过越差,你和你妈受苦了。”张二牛低着头,佯装认真地看路,实则是在掩饰内心巨大的痛苦。
“大,过去的事,还提它做什么,过好以后的日子就行了。”
张栓女没有察觉到张二牛的心理变化,听到父亲这么说,她还很高兴,她把这理解为父亲改邪归正的信号,她的心里突然间开朗了许多,脚步也变得轻快了起来。此时天边已泛出鱼肚白,整个世界正在挣脱黑夜这张大网,渐渐变得清晰,张栓女抬起头,深深吸了口气,早晨的空气,沁人心脾啊!
天大亮时,父女二人到达了二份子。大街上空无一人,只一家焙子铺亮着昏黄的灯光,阵阵烤焙子的香味从门缝里钻出来,钻进了张栓女的鼻子里。烤得焦黄焦黄的白面焙子刹时列队出现在了她的脑海里,她不由得吞了吞口水,肚子也随之“咕噜咕噜”叫了起来。她这才意识到,他们没有吃早饭就赶了这么远的路。
张二牛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好像他天生不需要吃饭一样。他将行李靠墙边放下,让张栓女等她一下,就匆匆忙忙地走了,也没有说去哪里。
张二牛走后,张栓女没有抵抗得过胃的抗议,她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些零钱,走进焙子铺。一进门非常暖和,里面两位老者正在忙碌,两个人年岁不相上下,大约五十多岁,一看就是夫妻。两个人两手都沾满了白面,正在面案前忙碌。老夫妻两人头上各戴着一顶小白帽子,张栓女明白,这是一对回民夫妻。当地人都知道,回民的饭干净又好吃,张栓女心里想,算是进来对了,这焙子一定好吃!
张栓女手里捧着三个热乎乎的焙子走了出来,坐在自己的行李上,焙子如她想象得那样,果然是焦黄焦黄,里面包着红糖,她吃得很香。她吃了一个,剩下的两个,是给父亲留着的,她担心凉了,揣在了怀里。她取出水,喝了两口,水还是热乎乎的,喝下去很舒服。吃饱喝足,浑身暖和了许多,一阵风吹来,有些凉意,但已经不觉得那么冷了。街上仍然没有行人,一条大黑狗若无其事地在街上遛达,为冷清的街道稍稍增添了一点生机。
张栓女左等右等,父亲还是没有人影,她有些着急了。
“我大咋还不回来?”张栓女寻思着,走了该有一个时辰了吧。
“他能去哪呢?”栓女站起身来,向街道两边眺望,好像她站起来,就能看得更远一样。
“不会又去抽烟了吧?”想到这里,张栓女的心一沉。但是,随之一个人影出现在了街的东头,那人牵着一匹马或者是驴或者别的什么,看不清楚。待再走近一些,栓女定睛一看,原来是父亲。路上父亲说到了二份子就有驴骑,还真是兑现了,看来他是去牵驴去了,栓女松了口气,并为她刚才的小想法暗自愧疚了一下。
张二牛牵着驴快步走了过来,他一改一个时辰以前的颓废,此刻,容光焕发、神采飞扬,那股奇异的香味从他身上散发了出来,她的心再次沉了下去。
“等急了吧栓女?”
“还行吧。”张栓女从怀里掏出那两个焙子,递给了张二牛。
“你吃了吗?”张二牛接过焙子。
“我吃过了,这些都是给你的。”
“大不饿,过会儿吃。”张二牛将两个焙子揣进了自己怀里,又将父女两人的行李都拴在了驴背上,给张栓女留出了骑的地方,示意栓女骑上去。
这头驴不算瘦小,可毕竟是驴,和马比起来,还是要孱弱一些,尤其和杜家祥的优质大白马比起来,要矮小很多。触景生情,张栓女此时又无比思念起杜家祥来,如今自己要远行,却不知杜家祥身在何处,也无法和他告别。
这么想着的同时,张栓女努力想骑到驴背上,可试了几次,都失败了。杜家祥的高头大马,是有马鞍脚蹬的,最主要的,是有杜家祥的帮助。这驴虽矮,可光秃秃的,背上还驮着行李,真是不好上。张栓女几次折腾,驴也有点不舒服,它四个蹄子不停动着,时不时摆几下头。栓女看在眼里,有点同情这头驴,于是放弃了,和张二牛说,她不骑了,走着就可以。
“驴就是让人骑的,再说,还要走很远的路呐。”
在张二牛的帮助下,张栓女总算骑了上去。张二牛牵起缰绳,原地掉了个头,上路了。
太阳渐渐升上了天空,天很蓝,没有一丝云彩,气温也比昨日稍高一些,这是个难得的好天气。人沐浴在阳光里,倒也不觉得冷,尤其栓女的深色衣服充分将太阳的热量吸收进来,身体甚至觉得暖融融的。选择这样一个天气出门,真是一件幸事,不过,路上不知要走几天,张栓女在心中暗暗祈祷:希望在路上的几天,每天都有这样的好天气!
内蒙古地广人稀,沿路的村落非常少,走出了二份子,路两旁全是平坦的田地,一望无际,由于是冬天,田地里没有任何庄稼,也没有人,显得空落落的。远处的山坡上,有羊群在吃着枯草,偶尔会传来几声羊倌嘹亮的歌声:
“狗屎滩专长洋辣辣菜,衙门里尽是呼拉盖。
炸一声洋号排成队,嘴里报数眼流泪。
泪蛋蛋本是心上的油,你不难活它不流。
泪蛋蛋本是心上的血,你不难活它不滴。
老天爷爷不公平,富的富来穷的穷。
鸡爪黄莲苦豆根,苦言苦语苦在心。
灯盏盏油干黑洞洞,苦日子多会儿能熬尽。”
不知又走了多远,田地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未开垦的荒地,远处的山顶上白雪皑皑,在太阳的照耀下熠熠发光。路上行人稀少,走上很久,迎面会走来一个或几个人,或步走或骑驴骑马,与张氏父女擦身而过。每回远远地有人骑马过来,张栓女就盼望着是不是杜家祥,待来人走近,结果往往是失望。不管认识不认识,大家一般都会打上一个招呼,行人实在太少了,好不容易遇见一两个人,稀罕得很,打个招呼,算作解闷。
张氏父女二人,就这样,走走停停,饿了吃两口干粮,渴了喝几口水,累了停下来歇歇,天黑就不走了,在村子里找个废弃的房子,将行李一铺,就住了下来。
一路上风餐露宿,非常辛苦,尤其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有时候张栓女会想不通,一个一直都没联系的远方表姑生病,用的着这样兴师动众、大张旗鼓去看望吗?想不通归想不通,她嘴上并没有抱怨,也许父亲有他的想法,或者有些情况自己不知道,而且,既然已经在路上,就只能坚持到底了。
这一路,他们走过了平原,走进了大山,在山里的盘山小道上,足足跋涉了三天,白天赶路,晚上就找个山洞睡下,夜里,远处不时传来狼的嚎叫声,张栓女吓得一身冷汗,一点睡意都没有,大睁着一双眼睛,敏锐地捕捉着洞口的动静,天微亮时,她才有了一些安全感,困意也渐渐袭来,才能小睡片刻。他们需翻过大青山,从山的北边,去到山的南边,武川县位于大青山北边的广阔平原,而归绥则位于大青山南麓。在山脉的分隔下,山的南部和北部气温相差甚远,山脉北边的武川县,气温较山脉南麓的归绥,低了将近5摄氏度。大青山属于阴山山脉,夏季风景秀美,山上植被繁茂,绿草丛中点缀着火红的山丹丹花,异常美丽。可冬天,就光秃秃的,植被枯黄,呈现出一派萧条的景象。
第六天,张氏父女终于走出了大青山,踏上了山南麓平坦的土地,气候明显比家乡温暖,张二牛走得都出了汗。中午时分,父女二人又饿又渴,就在路边停了下来,将驴拴在河边一棵树上,让驴也喝水吃料,休整休整,张二牛和张栓女则坐在了一块大石头上,掏出干粮,吃喝起来。
停下来调整了调整,感觉没那么累了,和煦的阳光照在身上,很是舒服。头一次走这么远,张栓女很是新奇,此处正好位于一个缓坡的最高处,视野分外开阔,张栓女站起身来,极目远眺,这是大青山南麓的大平原,冬天看起来,与北麓的武川县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父亲说,当天气暖和万物开始生长时,是大不一样的。张栓女想象不出到底是怎样的不同,她极力远眺,想在这冬天的田野里,也能看出些许不一样的风景。
东南边一处所在吸引了张栓女的视线,依稀像是一个庞大的村镇,大得看不见边。她吃惊地指给父亲看,父亲淡淡地说那就是归绥。张栓女精神为之一震,六天的长途跋涉,终于到达了这个地方!她有些期待也有些忐忑,迎接她的,又将是怎样的情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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