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第二次见白苏，是在圣诞节前夜的那天傍晚。
天空有些阴沉，街上却早早地热闹起来，整栋机关大楼像一只慵懒的狮子，百无聊赖地打着呵欠。
街对面的图书馆正在做活动，挂出一张巨幅海报：平安夜和孩子一起享受宁静的阅读时光吧。
我陪着风花和七霜走到门口，在这里和他们告别。
“要不要请他一起来参加活动？”我半开玩笑地问风花。
“他有这心思，早联系我们了。”风花摇了摇头，“麻烦你陪我们走这一趟了。”
“没事，我正好要去对面。”我指着机关大楼说道。
风花欲言又止，七霜则挥手跟我道别。我目送着他们进了图书馆，轻叹道：这么大一张海报挂在对面，瞎子也该看到了啊，混账大叔。
我给白苏带来了文艺汇演初选的录像，她满怀期待地看完了大合唱，半晌没有反应。
重温一遍当时的情景，仍觉有一股暖流从心中淌过，我忍不住问她：“有什么感想没？”
她嘀咕了一句：“拍摄技术太差了。”
“也不至于差到让你哭出来吧。”
白苏抹了抹眼睛，装作气愤道：“该死的男人，总是教我们女人流泪。”
“喂，跟这个无关吧。”“录像给我拷一份。”“你还想再流一次泪么。”“不给的话，我现在就哭给你看。”
哎，这才刚聊几句，我就要揉太阳穴了。
“这一份就是送给你的。”“那还差不多，嘻嘻——”
刚才的眼泪绝对是装出来的，太可怕了。
收起录像后，白苏忽然想起来什么事，取出报刊一阵点，然后递了过来，“你看看这个，是不是你干的好事。”
报刊上是一则半幅版面的新闻，“网友热帖引爆征信危机，住建部恐难给出合理解释”。详细内容是说一位小说家在网上发了一篇帖子，质疑住建部回收公租房的合理性，刚开始只有粉丝在讨论，后来小说家又放了一个视频进去，暗示视频主人公就是受害者之一。于是这篇帖子的热度疯狂上涨，最后牵扯出了征信系统的可信度问题，住建部对此苦恼不堪，迟迟给不出合理解释。
文中的小说家是谁我不清楚，但那个视频，正是市文艺汇演的初选录像。
看完之后，我面色有些凝重，“这事大概率跟我有关，怎么办？”
白苏扑哧一笑，“不如你向公诉机关自首，住我隔壁房间好了。”
“想得美。”我把报刊拍在白苏头上，“这肯定是老天可怜七霜的处境，给他的一次恩惠。”
白苏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哪有什么老天的恩惠，全是人们有意无意的举动，引发的不可测量的连锁反应。”
白苏的想法时常给我一种冰冷的机械感，但不管怎么说，这件事却是温暖的。我从心底希望它能恰到好处地发酵，酝酿出一个完美的结果。
如果平安夜能许愿的话，大概就是它了。
接着上次的故事，白苏给我讲了后续的内容。
发现婚育推荐系统的瑕疵后，白苏给研发部提出了改进建议，结果消息石沉大海，没有丝毫反馈。白苏并没有因此沮丧，反而振作精神，研究起别的系统来。
“当时，正好遇上各大系统的定期检修。社研院喜欢扎堆发布新系统，所以检修时间也凑到了一起。研发部忙不过来，就叫了我们过去帮忙。”
就是在这段时期里，白苏偷偷查看了很多系统的内部代码，结果发现一个可怕的现象：这些系统在调取数据进行演算时，做了大量的近似处理。
从计算成本的角度考虑，这种处理无可厚非，但是长久以往，累计结果的偏差就会越来越大。
发现这个问题之后，白苏的第一反应是将它上报，但是仔细斟酌之后，白苏又犹豫了。
上报问题的前提，不就是变相承认自己看过内部代码了吗。
一番纠结之后，白苏还是找到上级领导，向他汇报了这件事。
“这位领导以前是研发部的干部，我以为通过他，可以将问题反馈给研发部，没想到他说了一句‘交给我之后’，就再也没动静了。”
“为什么？”我困惑道。
“或许是私人恩怨吧。”白苏叹了一口气，“有一次部门聚会，领导喝多了，说起以前在研发部被人穿小鞋的事，还说什么‘研发部看不起测试部，总有一天会吃苦头’之类的话。我就大概明白原因了。”
随着检修工作临近尾声，白苏眼见事情没有进展，无奈之下，采取了一个极端的办法。
“最好的方法是定期进行结果修正，但是时间根本来不及，我就反其道而行之，将计算过程进行了复数次演算。”
原本只需要计算一次的过程，被白苏改成了三次四次，她期望这样做可以加速误差的累计，让研发部早点发现问题所在。
“这样做会有效果吗？”
“有，而且超出了我的预想。”白苏面色变得凝重起来，“还记得你职业偏向测试的事情吗。”
我当然记得，因为最后一次的结果跟前三次相比有天差地别。
“那是因为研发部的人终于发现了问题，做了一次大修正。”白苏回忆道，“2098年的冬天，研发部发生了一次人员大变动，就是因为这件事。”
听到这里，我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白苏看见我苦恼的样子，带着歉意说道：“你可以尽管责怪我，我早就有心理准备了。”
我摇了摇头，“既然是修正后的结果，我就没有理由责怪你。”
白苏怔了许久，轻轻握住我的手，“就是你的这一点，最让人爱而不舍。”
“一点也没起到安慰的作用啦。”我苦涩笑道。
“嘿嘿……那这样呢，”白苏抿着嘴笑了笑，“为了补偿对你的亏欠，我从社研院辞职，先你一步去了幼儿园。”
我顿时惊住了，看白苏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开玩笑，怔怔问道：“为什么？”
“因为我就是这么喜欢你呀。”
“可是——你怎么会知道我的测试结果？”“我提前做过修正演算了。”“那又怎么会精确到就职的学园？”“因为到你家只需要步行五分钟呀。”
听完，我感觉浑身一阵脱力，趴在桌子上嘀咕道：“这下不就更没理由责怪你了么……”
“哎呀，刚才说的不责怪是假的？”“可恶！”“哈哈——”
探访的时间又是一晃而过，离开的时候，门外站岗的职员面色怪怪的，似乎总在躲着我的视线。不用猜，我大概知道他听到了我和白苏的谈话。
“抱歉啊，让你陪着我加班。”我还得带着歉意感谢他，“还没吃饭吧？”
“不想吃了。饱了。”他没好气地应了一句。
活该，谁让你偷听。
走出机关大楼，在门口遇见了柳姓男子。他一个人倚在石柱上，正望着对面的大楼抽烟。
我便走上去跟他寒暄了几句。我问他在看什么，他不回答，又问他下班为什么不回家，他还是不吭声。
问得烦了，我索性转身就走，但没走几步，想起他上次帮过我，又折转回去，朝他小腿狠狠踹了一脚。
“你们互相等下去，是没有结果的！”
听不听得懂，就全凭他自己了。
回去的路上，我才发现淡月发来过消息。
“同事答应的一顿饭，泡汤了。”
这又是什么谜题啊……
我看了看时间，现在赶去空轨站，应该赶不上末班车了。
立在街口，我犹豫了很久。一边是繁花似锦的商业街，一边是清冷幽静的住宅区，我好像迷路了。
回到家中，我始终坐立不安，心头像有一只蚂蚁爬来爬去。
最后，我还是忍不住冲出门去，拦下了一辆快要开走的出租车。
坐上车的那一刻，我的心终于平静了。
到淡月家的时候，时间已经是半夜了。
打开门就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淡月穿着睡衣倚在门边，醉眼朦胧地看着我，“你怎么在这里？”
我不忍去质问她为什么要喝酒，静静地关上门，忽然发现鞋柜里有一双男士的鞋子。
我“蹬蹬”冲进客厅，正好看见闻荻从桌边站起来，支支吾吾解释道：“她不停地灌酒……我怎么劝都不听。”
霎时间，一股无名的火气冲上头顶，被我几次强压下去，最后化作了低沉的怒喝：“时间不早了，你先回去吧。”
“哎？”闻荻一愣，似乎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请你回去。”这几个字，我几乎是咬着牙齿说出来的。
或许是感觉到了我的愤怒，闻荻连忙抓起外套，连滚带爬地离开了房间。
淡月转过头，一脸困惑地望着我：“你干嘛赶他走？”
而我一阵晕眩，差点倒在地上。
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发现鞋子的那一刻，为什么脑中一片空白，看到闻荻的那一刻，为什么火气按捺不下，抱起淡月的那一刻，为什么难过得想哭出来，和淡月赤身相拥的那一刻，为什么愧疚会充满胸腔。
世纪末的最后一个平安夜，我失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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