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幼儿园老师的工作总的来说并不复杂，需要亲自动手的事情不多：接送孩子上下班车，督促他们准时吃饭睡觉，以及陪他们一起听课。
没错，不是向他们授课，而是陪着他们一起听课。授课老师可能远在地球的另一端，也可能就在本市的教育研究院，幼儿园老师要做的，就是准时打开投影黑板，听网络那头的老师讲课。
根据各地区上课时间的不同，这些课程可以是录播，也可以是直播。不管是哪种形式，幼儿园老师直接向孩子们传授知识的机会是很少的。这并不是因为我们偷懒，而是我们不够专业。
“专业的事情就交给专业人士去做。”
这股思潮在本世纪四五十年代时非常盛行，它宣扬人们应该从繁冗的琐事中解放出来，把时间用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
具体来说，就是家务事交给智能家电，旅游出行交给公共交通，求职交给职发署，住房交给住建部，教育交给教研院，婚姻交给婚育规划中心。
这股思潮持续了将近二十年，几乎改变了整整一代人的生活习惯。从统计学的结果来看，它确实极大地解放了人们的生活，但是它没有告诉我们，“更有意义的事情”是什么。
时常有一些社会评论者发表言论，说现在的幼儿园教师不务教职，更像陪护人员，对此我毫无微词。跟学区教育阶段的老师们比起来，我们确实闲得过分，即便有了教研院的远程授课，他们还需要细化课程内容、跟踪教学进度，没有一定程度的专业性是做不来的。
但是，这并不是说我们真的什么都不教。拿我所在的幼儿园来说，每周五的下午，我们都会组织孩子们开展自由活动，内容一般是讲故事和玩游戏。
别看我刚入职半年，在讲故事这一块可是功夫了得，每次到了自由活动时间，孩子们总会聚集到我身边，嚷嚷着要听故事。
当然，也有极个别孩子希望玩游戏。
“又是讲故事，我要玩游戏！”一个孩子说道。
其他孩子却纷纷表示想听故事。想玩游戏的孩子委屈地张了张嘴巴，却什么也没说。
“每次都讲故事，早就听烦了。”胡音忽然说道。
咦——不对啊，在我的印象中，胡音少有的安静时刻，就是在我讲故事的时候，他每次都听得津津有味。
“大家都想听讲故事，那当然要讲故事了。”七霜这时候站了出来。
“又是你，凭什么你来决定？”胡音向七霜质疑道。
“这不是我决定的，而是大家决定的。”七霜振振有词，颇有班长的威严。
“没错，我们要听故事。”周围的孩子们跟着附和道。
两相对比，人数的优劣非常明显。想听故事的一方气势汹汹，提议玩游戏的孩子则露出了胆怯的神情，胡音紧绷着脸颊，不服气却又不知道怎么反驳。
这个时候，如果我强行提议玩游戏，未尝不能获得同意，却会让大多数的孩子们失望。如果我照常讲故事，想玩游戏的孩子就太可怜了。
该怎么办呢。
我想了一会，萌生出一个点子。
“孩子们，以前大家都是听绘本上的故事，今天苍树老师给大家讲一个别样的故事，怎么样？”
孩子们面面相觑，露出困惑的神色。
“什么是别样的故事？”有孩子问道。
“就是老师先讲故事的一半，然后交给大家讨论，根据大家讨论的结果，老师再讲剩下的一半。”有的孩子听懂了，有的还在迷糊，我继续说道，“要不然，咱们先试一次，大家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这个新颖的提议很快就得到了孩子们的一致通过。
在辽阔的大草原上，生活着小白兔、大灰狼和梅花鹿，它们互不侵扰，过着愉快而闲适的生活。
但是有一年冬天，下了一场大雪，寒冷的天气持续了很久，春天迟迟不来，草原上能吃的草一天比一天少。
这天，梅花鹿们聚集在一起，商议粮食不够的问题。
鹿长老说，大家常去觅食的地方，草儿都枯萎了，家里存放的余粮也快吃完了，如果不想办法找到粮食，这个冬天恐怕会有很多梅花鹿饿死。
鹿青年说，他们发现在小白兔觅食的地方，还有很多青草可以吃，不如去他们那里觅食。
鹿长老担心小白兔不会同意，鹿青年又说：他听说大灰狼最近也在饿肚子，如果小白兔不同意让我们吃草，我们就告诉大灰狼，让他们把小白兔赶走。
鹿长老认为这个办法太狠毒，但是在这生死存亡的时刻，好像也没有其他办法了。于是鹿长老带着鹿青年，前去和小白兔谈判。
兔长老在知悉情况后，没有立刻给梅花鹿答复，而是将小白兔们召集到一起，商议怎么应对梅花鹿的请求。
一些兔青年反对将青草让给梅花鹿，他们觉得，如果天气迟迟不好转，自己有一天也会面临粮食不够的问题。
另外一些兔青年担心梅花鹿向大灰狼告密，同意让出部分青草给梅花鹿。
还有的兔青年，说不如我们先一步告诉大灰狼，让他们把梅花鹿赶走。
面对这三种不同的意见，兔长老犯了犹豫，究竟应该怎么做呢？
故事讲到这里，我让孩子们开始讨论，选出他们认为最好的办法。
一阵讨论后，大家基本上有了自己的看法，根据兔青年的三种意见分成了三个阵营。大部分孩子都在前两个阵营，第三阵营的孩子则寥寥无几。
这个时候，我问孩子们：如果你们只能选择一种，你们会怎么做？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没有人回答。七霜最先说道：“当然是听多数人的意见。”
然而前两个阵营的孩子人数相当，一番激烈的争论后，第二阵营以微弱的人数优势获得了胜利。
七霜很不凑巧地处在第一阵营，他看上去很不服气，但还是接受了这个结果。
“你们同意选择第二种办法吗？”我向大家确认了一遍。
“当然啦——”应声最高的全是第二阵营的孩子，其他人嘀嘀咕咕，勉强也同意了。
于是我讲述了采取第二种办法的结局。
兔长老害怕大灰狼的袭击，被迫答应梅花鹿的请求，让出了部分青草。
梅花鹿们带着青草欣喜而归，但没多久就吃完了。寒冷的冬天还没有结束，梅花鹿于是再度找到小白兔，商议青草的问题。
小白兔只好忍痛再次让出青草。
反复两三次，小白兔再也没有青草可以让给梅花鹿了。大家都饿着肚子，祈求冬天早点过去，而在苦苦的等待中，很多小鹿和小兔子都饿死了。
听到这个结局，孩子们都愣了。
“这个结局一点都不好！”有个小家伙大声喊了出来。
“就是就是，我不要这种结局。”其他小家伙们纷纷应和。
七霜这时候说道：“这明显就是因为选错了办法。”
第二阵营的孩子们也很沮丧，他们耷拉着脑袋，无助地望着我。央佳也在其中，她扯了扯我的衣服，委屈问道：“苍树老师，我们选错了吗？”
我摸了摸她的脑袋，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大家：“如果让你们重新做一次选择，你们会怎么做呢？”
第一阵营的孩子们抢先说道：“当然是选第一种办法啦！”
我又问：“你们确定选择第一种办法吗？”
跟刚才不同的是，这一回前两个阵营的孩子们都点头了。
于是我又讲述了第一种办法的结局。
兔长老果断地拒绝了梅花鹿的请求，他认为小白兔们的生存才是最重要的。
谈判失败的梅花鹿们恼羞成怒，转头就向大灰狼泄露了小白兔的藏身之处。饥肠辘辘的大灰狼们欣喜异常，向小白兔发起了残忍的大追捕。
小白兔们虽然有所准备，但还是伤亡众多，最后不得不放弃草地，选择迁徙到更远更隐秘的地方。
梅花鹿虽然借助大灰狼赶走了小白兔，但是水草却被大灰狼占据，梅花鹿没能如愿吃上青草，在这个冬天饿死了很多小鹿。
听完之后，大家更惊诧了。
“怎么会这样？”七霜一脸的难以相信，“老师，你这是故意的！”
我露出一个无辜的笑容，“结局就是这样，老师可没有骗大家。”
这个时候，有小家伙开始嘀咕了：“难道应该选第三种办法？”
终于，小家伙们注意到了第三阵营的存在。为数不多的几个孩子有点受宠若惊，眼睛一闪一闪地看着我，似乎在问：难道我们才是对的？
于是我再次问大家：“如果让你们重新做一次选择——”
“选第三种办法！”孩子们异口同声答道。
真是一群小机灵鬼。
“那好，我就来讲讲第三种办法的结局。”
兔长老既不愿意让出青草，又担心大灰狼的袭击，于是抢先一步，向大灰狼告发了梅花鹿的藏身之处。
饥肠辘辘的大灰狼欣喜异常，向梅花鹿发起了残忍的大追捕。
梅花鹿毫无准备，在这次追捕中伤亡惨重，仅有为数不多的青壮梅花鹿，逃到了偏远的草原深处。
小白兔虽然借助大灰狼赶走了梅花鹿，却也因此养肥了更多的大灰狼。寒冷的冬天还在继续，尝到甜头的大灰狼开始遍地搜寻小白兔的踪迹，小白兔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存亡危机。
满怀期待的孩子们听到这样的结局，美好的幻想顷刻间就崩塌了。有几个小家伙委屈得哭了出来，更多的孩子们扯住我的衣服不放，“老师大骗子，根本就没有好结局！”
我费了好半天劲，才让孩子们平静下来，“孩子们，选择的好坏，有时候跟人数的多少无关，如果我们只坚信自己是对的，就有可能会走进陷阱。”
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七霜却说道：“可是老师，这三个结局都是陷阱，怎么选都不对啊。”
我伸手去摸七霜的脑袋，却被他避开了。悬在空中的手有些尴尬，我只好悻悻地收了回来。
“老师希望大家选出自己认为最好的办法，却并没有说办法只有故事中的三种呀。而且大家有没有发现，有个小朋友并没有从这三种办法中做选择？”
大家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这个小朋友是谁。
我却记得很清楚，她是水鸢。
“她只是不想回答而已啦。”孩子们嬉笑道。
于是我俯下身问水鸢，“你为什么没有选这三种办法呢？”
水鸢盯了我一会，小声说道：“因为三种都不好。”
“那你有没有什么好办法呢？”“……我不想说。”
听到这话，孩子们笑得更大声了。
水鸢生气地憋红了脸，愤愤说道：“我只讲给老师听。”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七霜不满地问水鸢。
水鸢则将头一扭，“反正你们也不关心我的回答。”
就在这时候，放学的铃声响了。
我起身拍了拍手，“好了孩子们，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家吧。”
失望的神情转眼就笼罩了孩子们，水鸢也不例外，“老师，我悄悄告诉你，你也悄悄告诉我——如果不是好结局，我就不来上学了。”
喂喂——如此明目张胆地威胁老师，家长真的不应该管一管吗？
好不容易的一次自由活动，我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疲惫。
白苏替我送走了孩子们，回来时向我称赞道：“真是一堂出色的政治课。”
我露出一抹苦笑，“这是在调侃我吗。”
“当然不是。你比学区教育的那些老师讲得好多了。”白苏递给我一杯咖啡，“当年我一听政治课就头疼，听你的故事却听得津津有味。”
“我只是把政治课本改编成了小故事，没什么了不起啦。”
“民主的陷阱——我记得没错吧。”“没错。不知道孩子们能听懂多少。”
“下班了就别想工作的事了。”白苏朝我眨了眨眼，“今晚去我那？”
我微微一怔，旋即笑道：“我家更近啊。”
“去我那嘛。”“哈哈……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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