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电闪雷鸣,雨下得很大。雨点敲着窗户,声音急促而响亮。我不情愿地摸索着起身,把窗户关上,借着窗外雨幕中显得昏黄的路灯,看见对面楼下那一排樟树扭动着黑暗的身躯。
回到床上,迷迷糊糊地,听着风雨声,很久没睡着。
雨是情绪的催化剂。很多时候,雨点落到地上,却像落在心里。一些与过往有关的思绪,或喜或悲,或聚或散,或得或失,在雨点的击打下,慢慢地荡漾开来。
又想到了乡下的老屋:这么大的风雨,经受得起么?不会被风吹倒雨淋倒吧?
内心里,常有这种担心。
一直以来,老屋于我,仿佛一根线,牵系着那个生我养我的地方。我不想要这根线断了。
老屋总体呈“7”字形。横向三间土砖瓦房,建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竖向两间土砖瓦房,是曾祖父从我们院子里一个没落地主家买来的,建筑时间更为久远,无从查考。
听母亲讲,新建三间房的原址是几间“脚屋”。所谓“脚屋”,是猪栏、牛栏和茅肆的统称。为了建新房,把这几间脚屋拆除了。新房建成后,在房后重建了一排三间脚屋。中间是茅肆,两边是猪栏。
脚屋后面是一个近两丈高的陡坡。父亲在坡上种了几株竹子,后来长满了整个坡,郁郁葱葱的一大丛绿色。多少个夏日的午后,我从睡梦中醒来,就那样躺着,听着竹林里叽叽喳喳的鸟鸣和着旁边枣树上悠长渺远的蝉叫,还有母鸡们在竹荫里刨食虫子的沙沙声。
新建的三间房,中间一间稍为宽敞,叫做“挑屋(音)”。前门是对开的木制大门。后墙有木制的单门和一扇木格窗。依稀记得大门左边门框的下面有个猫洞,后来堵上了。
“挑屋”左右各有一间卧室,我们叫 “豪屋(音)”。两间“豪屋”都铺了木楼板,侧墙各有一扇木格窗,前后各有一扇木门。楼板各留了一个洞,架有一架木梯子。到了冬天,母亲在窗洞上严严实实地钉上透明的塑料薄膜,以阻挡窗外寒冷的北风。小时候,父亲与三叔都在部队,长年不在家,母亲与婶婶没分家,带着各自的孩子分别住在两间“豪屋”里,一个锅里吃饭。我们兄妹四个住不下,母亲便在木楼的黑暗角落里铺了一些稻草,稻草上再铺上草席,然后用报纸把土墙糊好,让姐姐两个人住。“豪屋”里,最让我印象深刻的就是那架木梯子。小小的我对这架梯子怀着一种又爱又怕的复杂感情。爱是因为梯子的尽头处有一个“石灰坛子”,铁制的,圆柱形,中间略鼓,下部放了大约半坛生石灰,上部用一张报纸把石灰隔开,放了一些纸包糖、饼干、瓜子、花生等让我垂涎三尺的“美食”。怕是因为梯子尽头处的那一团黑暗,让我心生恐惧,更可怕的是三爷早早准备好“千年木”,就摆在“挑屋”的楼上,要想到达“石灰坛子”,无法对它视而不见。而在这种可怕的氛围中,母亲那“狠心”的“喵喵”声还总是准时响起,把爬到梯子半腰的我吓得屁滚尿流。
在“7”字的拐角处,与新建房连着的一间房子的屋顶比两头的房子都要低,我们叫“台凹屋(音)”。在古民居中有很多这样的房子,把两边的房子连起来,起着过道的作用,又可以将两边房子屋檐的水导向天井。有一段时间,“台凹屋”是我们的饭厅,放了一张四方桌,四条长木凳。在这张桌子上,三爷教会我们很多吃饭和做人的规矩。
与“台凹屋”连着的一间房子叫"子间屋(音)",是我们的厨房,我们叫“灶屋”。“灶屋”差不多有两间房子那么长,只在与“台凹屋”相对的那面墙上开了一个木格窗,因此显得特别黑。在挨着“台凹屋”的一角,砌了一个有三个灶洞的灶台。靠墙一个单独的大灶洞,放着一口大锅,用来煮猪潲。两个前后连在一起的小灶洞,前面一个煮饭炒菜,后面一个烧水。艰苦的岁月里,父母在这个灶台上尽其所能地为我们提供了很多好吃的饭菜。为了增加灶屋的光亮,屋顶盖了几片明瓦。太阳光透过明瓦射进屋里,就像黑夜里几束白炽的电灯光,很耀眼。在这耀眼的光亮里,可以看到很多细小的游动着的微尘。我很喜欢观察这些微尘,有时伸出手去拨弄一下,有时对着它们吹口气,很享受那种风起云涌的景象。多年后,我还清晰地记得那些日光里的尘埃。常想,人生在世,就是一粒漂浮在空气中的尘埃,很轻,很轻。
1993年的夏天,紧邻灶屋的“正挑屋(音)”倒了,把与其共一个屋垛的灶屋也扯倒了。“正挑屋”是一个专门祭奠死人的地方,与我们的房子一起构成一个“Z”字。在以前的农村,几乎每个自然院落都有这样一间屋子。院子里有老人去世,便在这间屋子里举行奠酒、入殓仪式,先把死去的人扶到一把木靠椅上,保持坐立的姿势,再在脚下垫上瓦片,然后叫晚辈一一祭酒,祭完酒就入棺。男的棺材摆左边,女的棺材摆右边。死在外面的人、夭折的人、凶死的人(比如自杀、车祸等)是不能进入“正挑屋”的,只能在大家都认可的院落之外不会给人们带来不祥的地方扎灵棚。那年夏天,我们院子里一个在城里工作的人突然病亡,就在“正挑屋”前十几丈外的晒谷坪里扎了个灵棚举办丧事。适逢天天下雨。我们那儿是黄花菜的主产区,没有太阳,黄花菜没办法晒干,就会发霉。父亲整天忙着帮人家办丧事。我在外面摘黄花,母亲利用送黄花回家的间隙在灶屋屋檐下一个专门用来蒸黄花、蒸酒的土灶上生火烘黄花。正在埋头加柴的母亲突然听到很大的异响,赶紧跑到坪里。她前脚刚到坪里,轰地一声房子就塌了。我刚好从外面摘黄花回来,看见母亲正准备进入废墟搬她的坛坛罐罐,大叫一声:“妈妈,你不要命了啊!那面墙还会倒的!”
有一种说法,房子是靠人撑起来的,没人住的房子很快就倒了。如今,我们院子里原有的土砖房几乎全倒了,但我家的老屋安然无事。
每次回乡下,我都要围着老屋转个圈,上下打量,看看是否有什么异样。不时地叮嘱福山叔,请他帮忙照看,不要让老屋倒了。恳请他时常检查房顶瓦面,防止漏雨。多年来,他无偿给我们照看老屋,我心里很是感激。
去年春社日,我回乡下给父亲挂社(xià)青(qiāng),看到二叔家一棵比碗口还粗的树被连根拔起,得知前一天晚上有暴风雨,这让我为老屋捏了一把汗。
有人说,我们家老屋的风水好。我不懂风水,但心里感到几分高兴。如果真有所谓的风水,那历经暴风雨而不倒的老屋,应该就是得益于好风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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