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已经差不多九十了,佝偻又干枯,你看到墙上秋后的日历就会想到他,越翻越少,越看越薄。
【平凡记】外公今天见到外公的时候,他已经看不出来是谁了,叫他一声,听着声音,立即又叫出我的名字。
我们就坐在一起聊天。说我还小时,带我去种黄豆,一个人挖坑一个人放种子,我总是偷懒,觉得外公的活儿更轻省,放种子时要换挖坑,挖几个坑又要换放豆子,反反复复。外公还记得呢,笑呵呵的。
又问我现下怎样了,都干些什么,一一给他作答,实际上都是些很简单的话,许是他久不听人说起,也听得津津有味。
他一生没有做过什么轰轰烈烈的大事,他所骄傲的是,在他手上,舂起几栋房子。在他当家的时候,就算是时代艰难,因为他和外婆的勤俭,最艰难的六十年代,他的儿女亦没有吃太多的野菜就长大成人。
这已经够了不起。
外公是个篾匠,五六十岁了,还在临近的村子里给人做竹器。乡下的人总是要预备一些竹器秋收的,入秋之后,天气渐渐凉快了,山地高寒,稻谷又还没开始收割,就有人到家里来,问外公某节气前后,能不能到家中,给他织几担箩筐。早早就约好了日子,到了日子,外公收拾好工具就去了。
隔壁临舍看见他来了,免不了想到自家的什么也应该换了、自家的什么似乎可以多添一些,于是临时又排着队,约外公做。这家做完了就去那家,在主家吃住,不回家,乌龟笼、鱼篓、茶叶篓、粪箕、捞箕、箩筐、菜篮、筛子、坐椅、躺椅、盖菜的盖子、烘茶叶的翻沿盖子(实在不知道怎么翻译这个东西),甚至小孩子睡觉的摇篮,他都会做。有一年我们乡下来了江西人(应该是江西人)做蒸笼,外公又用他那不太流利的桂林话,夹杂着一些土话很谦虚的向他们请教,几个工匠凑在一处,比划着怎么把竹子压好圈回来又不至于爆了,怎么样凿竹子才可以丝丝入扣,正好让上层紧紧的扣住下层,又说了一些自己的工艺技术,算是经验交流。
乡下的日子真宽松啊,不会一天压着一天透不过气来,日子是用节气来计算的,一下听父母说,立了秋你外公就来了,一下又听说,过了秋分又要去谁家做客了,一下又说冬至要怎么样了。
等啊等啊,外公终于带着表姐来我们家了。选了几年的老毛竹成捆砍回来,七八米的毛竹,有的比扣肉碗还大,三四根就背不动了,从根部破开个口子,夹上一根脚趾头粗的茶树枝,再用一点力,啪啪啪啪,竹节应声爆开两半。
场地宽的时候,外公会允许我们拿刀去把竹节敲掉,我们都很乐此不疲地小心翼翼敲,要敲出半边月亮。竹子破好了就破篾子,看做什么样的东西,粗使的器具,一般篾片要宽些薄些,能用上几年、十几年、几十年的,就做篾条,篾条又有篾青和篾白,“礭礭”声中,间隔着,外公要修一修有毛刺、过厚的地方,一大根毛竹化整为零,变成一大把各色的篾子,细细地分好。做箩筐是要拉篾条的,这也是我们喜爱的劳动之一。长板凳上安一个铁制的工具,调好大小,把粗粗破好的蔑条穿进去,拉着往另一头去,宽出来的部分,就被削掉了,长凳下堆起一堆的竹丝时,蔑条也变成了大小匀称的蔑条,可以编织了。
他织东西的时候,坐一张小木凳,竹篾放在旁边,不怎么说话,全身笼罩着肃穆又认真的气息,像一尊佛像,宝相庄严,无风无月,无古无今,天然得和长在山脊上的一棵老樟。 有时一坐就半个早上,直到编完,也不见他站起来多少次。纬篾从经篾(姑且这么叫吧)中穿过,一里一外,一外一里,外公真是一个古朴的艺术家,他知道在什么地方用粗蔑、什么时候用细蔑,什么时候用蔑青、什么时候用蔑白,在哪里要交叉着织,在哪里要用一根戗子加固,哪里要开始慢慢收小了,哪里又要慢慢的加大,时不时又用竹板敲一敲,把篾子敲打结实。外公织的器具,均匀好看又实用,依着主家的意思,一担箩筐大概装多少斤,不大不小,不深不浅,刚好合适,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有海的从容不迫,有海的有始有终,实在是很符合传统的意思,亲疏有度,进退有礼。
我读初中的时候,外公还做竹器的,有次我帮他拉篾,就说外公你教我织箩筐吧。外公说你读书人的手,怎么能做这些事情呢?也许他认为读书才是正道,手工不过是旁流末技,不值得一学。当时也不会觉得一门手艺就要没落了,要传承下来, 现在外公已经做不动了,连走到村子里小卖部都吃力了,而且编织袋、塑料制品都代替了竹器,时代和乡间都已经不那么需要这样的手艺了,想想真是可惜啊。
早几周,在广图看到一本民俗杂志,说到台湾的竹匠,立刻就想到了外公,如果时间再退回去三十年,也许,我的外公,他也是有资格作为一个优秀的匠人被记录被传播的。
外公从来没有给我们编过玩具,一切东西都是实用的。给我和哥哥做了个双排椅,中间用两根竹子间开,一人一边,互不相犯,老虎小一点时,在乡下家里,仍然用这张椅子。外公还给妈妈做了一个大大的竹床,还用来摊过酒饭。又做了许多家用的东西,妈妈久不久翻火廊头,拿茶叶拿腊肉,看到那些发黄发黑、沾满炉煤的竹器,都会说,这个什么什么东西,还是谁生的那年、谁在哪里读书那年、谁怎么样那年,你外公做的。一算十几二十年,匆匆。
外公年轻时坐过牢。说是集体的时候,有人拿了他的鞋子,到地里偷粮食,第二天集体发现粮食被偷后,用外公的鞋子一号,果然脚印对上了,然后就要去劳改了。我问他说:“那你恨不恨那个人呢?”外公说:“有什么好恨的,几十年了,大家都要进木头了,还恨什么呢。”
就算是时代荒唐的大错在前,个人的奸心亦不值得原谅,但他的意思,过了就算了,且今时今日,对方也没有因为当时损人而现在利己,对方的处境已经不用他人再去报复,也能抵消之前的过错。 他就像他的名字,也许等我也活到外公这个岁数,四世同堂了,我也能原谅许多事情,像海一样宽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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