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奸臣

作者: 真是木头 | 来源:发表于2018-06-19 15:00 被阅读217次
    大奸臣

    【蠡阳】
      
    “这就是蠡阳城?”我扭头问到身旁一穿着暗红色甲胄的男人。
      
    他端坐于一匹炭黑色宝驹之上,左手按住佩剑,右手拉着辔头。此刻他目光直视着前方,浓墨夜色下,漫天的火光烧红了他的眸子,可在他眼里我看不出有任何的情绪。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向前伸出的左手掌紧捏成了一个拳头,“这就是蔺国的权力中心,近在咫尺,听起来很诱人不是吗?但它就像是红花石蒜,无论外表是如何的璀璨妍丽,总归是带有致命的剧毒。”
      
    “权力的纷争,历来是人心最最丑陋的表现。”劲风里有浓郁的血腥味,它刮过一里地,拍在脸上的沙砾中混杂着骨灰。我想,我身上的这件青色袍子早已面目全非。
      
    “用不了多长时间,一切都将结束在朝曦出现之前。”
      
    四哥魏无量说这话的时候,我神色有些怪异地看了看他,不过我掩饰得很好,他并没有注意到。
      
    大哥林九州、三哥薛日远、六哥周民正正各自率部攻夺蠡阳城东、南、北三处城门。这场攻防战已经拉锯了小半个月,仰仗杰出的防御工事,城内那帮战力三流的护城军才能勉强支撑过这些日子。但他们有足够的动力接着支撑下去,南方还有蔺国抚安大将军赵全忠的二十万勤王兵,他们在等待一个救世主降临。
      
    人就是这样,一旦陷入什么麻烦,便倾向于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就像是孤注一掷的赌徒,穷困潦倒之际把生存的权力安在了骰盅里的三颗色子。可令他们始料未及的是,赌桌上所有银两的去向,不过是庄家动动小指头的轻便事——他们能等来赵全忠,却等不来赵全忠那二十万勤王兵。
      
    “赵全忠是在顺应更替大流吧,四哥会收下他吗?”我折了根枯枝逗阿呆玩,阿呆是我的坐骑。
      
    “半个月前我托付你给他送去一封信,我在信上边点明了所有利害关系。赵全忠是一个聪明人,聪明的人懂得如何在乱世之中保全其身。与其做殉国的败将,倒不如成为开国的功臣,他此次前来就是为了给自己辟开一条新的阳光大道,我为何不成全他。”
      
    “成全他,顺便还可以给城内的那些老臣们一个投诚台阶下吧,毕竟新蔺王要有新蔺王的姿态。”我讥笑,“你就不怕我半道上杀了赵全忠?”
      
    我厌恶赵全忠,不单是因为浮城一役他杀害了五哥,更是因为他那双狐狸一样的眼睛,仿佛吃透了世间一切。聪明的人不会招致厌恶,狡猾的狐狸才会。
      
    “我相信你不会这么做的。”四哥说,“同样,我也相信赵全忠他动不了你。”
      
    “那么五哥呢?五哥的事就这么算了?”我轻轻笑着,折断树枝的声音迫使阿呆警觉起来。
      
    我看出四哥脸上的愠怒,好似世人都无法理解他所以他在无声控诉。
      
    “我们是兄弟,就算你用再过分的语气同我说话我都不会跟你计较。”四哥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十二,有些时候我们为了得到某一样东西而不得不放弃另外一样东西,即使其中的代价会是你所无法认同的。你看不见?蠡阳城脚下堆积的尸体已经够多了,从桑梓到蠡阳,沿途埋下的尸体也已经够多了。”
      
    我不再冷笑,心忽地痛了起来。耳边似乎有谁在轻声哼唱,她唱道“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歌声缥缈婉转,凄切感人。于是我抬头寻望,檀香小楼上,绿衣女子正向我迤迤然走来。我伸出手,可我早已看不清她脸上是喜是悲。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些记忆犹如爬上绿漆的铁门,斑驳得教人不堪回首。
      
    “希望在以后的日子里他能够安分下来。”我勒转马身,左手紧按佩剑,“二十万人,只要他狠下心,就算踩着尸体也能走到你的面前执剑对着你。可他并没有这么做,我想,或许是因为识时务比什么都来得要强。”
      
    说完我就朝蠡阳城东门奔去。我看到了赵全忠和他的幕僚以及左副官,同时我不敢保证我手里的剑会不会没入赵全忠的胸口。
      
    【小七】
      
    师父曾经教导我说天下纵横捭阖之术我终究只是习得十之一二,这便到头了,剩下的八九,只能走出师门靠自己慢慢体会。我问师父剩下的内容是些什么,师父说一颗心,媲美浩瀚宇宙,你看不尽宇宙,你也看不尽人心……
      
    天空堆叠了乌云,迎面风声凄厉,一场暴雨将至。
      
    我冷眼看着脚下那具冕服加身的尸体,他从四丈高的城楼跃下,带着他为王的骄傲,最后也不过是化成一摊血和碎肉,溅在我的鞋子上。
      
    有人弃械投诚,有人负辱自尽,而这一切全都发生在四哥带着赵全忠来到蠡阳城脚下的那一刻。两人谈笑风生,火光映出赵全忠那双狐狸一样的眼睛。他在低低嗤笑,笑蔺王魏无器的不知好歹,也笑赤诚之士的不懂变通。
      
    什么都无需多言了,不再会有所谓的希望。兵法云:诛人诛心。
      
    卯时刚过,正如四哥所预料那样,蔺国新的时代即将诞生。
      
    “十二去哪,怎么不进城去?”大哥叫住我。
      
    “要下雨了,想先回去看看小七。”我说。
      
    “也对,下雨天那丫头不见着你是不会心安的,代我问她好。”
      
    “我明白。”
      
    小七这个不算名字的名字是由我师兄慕清风帮忙取的,取名的浅层含义是说小七遇上我也算是生命的二次开始,索性让人女孩换个名字换种活法,至于更深一层的意思……我那偏执的师兄着实无法忍受铁花铁花的喊一位楚楚可怜儿,简直毫无美感。这让我一度念起幼童时师兄擅自更名那回事,他之前叫什么来着?阿牛还是二狗?最后硬是缠着师父与我一定要唤他“慕清风”,不然他就绝食抗议。
      
    我询问了小七的意见,小七只是死命抱着我像是抱住了什么微小的希冀。于是师兄说那就管她唤作小七吧,正好应了她时年七岁的景,小七没有拒绝。
      
    小七对我有特别的好感,我想是因为同她初次见面那会只有我穿的是寻常青衫,其他人则是披坚执锐,冷冰冰的铠甲发出令人牙酸的撞击声。而小七父母就是被那样一伙人给杀害的,是我们的人。
      
    那伙人最后以违背“严禁掳掠百姓、奸淫妇女”这一项军纪被四哥处死,但小七成为孤儿已经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我从贪婪和色欲中将小七抱起,看着她鹿一样澄澈的、不谙世事的眼睛,心里一动,决定收养她。
      
    师兄说这个天下大有流离失所之人,我说那不干我事。师兄又说我有这番觉悟就好,他可以安心离开了,三年又三年,当初下山前答应师父照顾我三年如今已是七载有余。话说着他就解下了甲胄与佩剑,露出里边的白色袍子。他又从白袍袖口取出一把折扇,打开,上边是一幅漆烟墨山水画。我想他是准备好了的,所以我没有挽留他。
      
    “王道多诡谲,侠道任逍遥。天涯海角行何处?莫负眼前酒一樽。”就这样,师兄离开了我们兄弟六人。而一转眼,四个春秋已悄然溜过指缝。
      
    我握着小七的手,轻声呼唤:“起床啦,小懒猪。”
      
    真好,当初蜡黄干瘦得跟枯草一样的可怜儿终于长成了一头圆润的小猪崽,只是照这样子发展下去,恐是难以入得大家公子们刁钻的眼了。
      
    “十二?”小七揉了揉眼睛,挣扎着从榻上坐起,认清楚是我之后上来环住了我的脖子。我知道我脑后的她依旧是闭着眼睛在打盹,索性自顾自地望起帐外的瓢泼大雨。
      
    师父说炎暑之后接骤雨,蠡阳城的这一把烈火,终于烧出了这一场大雨。它冲刷着过往的一切,无论是荣耀的还是屈辱的,通通不复存在。
      
    不复存在,抑或者说是一个轮回的开启……
      
    “十二。”小七梦呓似的说。
      
    “嗯?”
      
    “十二,身上,臭。”
      
    “嗯,我也闻到了。”我说。
      
    【错否】
      
    蠡阳城也下雪了,三寸厚的积雪轻易没过行人脚踝。
      
    这种天气最适合待在生有炉火的屋内,裹着厚厚的棉被喝着热岩茶,能再来几瓣冰凉爽口的桔子就更加完美了。一口热茶一口橘子,还配有各式各样的干果点心,你只需躺在貂席上动动嘴巴,冬季的美好尽然体现于“慵懒”二字。但今天不行,今日四哥亲自到我府上约了我去星月楼吃饭,他订好了二楼一雅间。
      
    星月楼是蠡阳城内数一数二的大酒楼,而我这人向来是有的便宜占就老老实实占的性格。再者,我是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着四哥了,最近的消息是他派了大哥和三哥去北方离关抵御南下掠夺的那拉部蛮子,又派了六哥和赵全忠到南方无牙城阻击蔡国旭煜侯林伯泰率领的十万士兵。
      
    三百年前古老势衰的大瑜王朝分崩离析,从而衍生出十数个强大的诸侯国以及数十个附庸国与藩属国。它们各自为营,枕戈寝甲龙血玄黄。到三百年后这依旧是一个纷扰不休的乱世,远不会因为某个诸侯国国主的更迭而稍作停息。
      
    “怎么想到请我来星月楼吃饭的?”我给小七盛了碗鲫鱼汤。
      
    “宫里的饭菜又冷又硬,吃不习惯。”从碰面到现在四哥只是一个劲地喝茶,似乎星月楼里的饭菜亦不合他胃口,这就便宜了我和小七。
      
    “真的假的,那些鲍参翅肚猴脑熊掌的,很多人攒上大半辈子的方孔圆钱都不一定能吃着一口。”我说,“奢侈教人无所适从。”
      
    “嗯。”四哥轻轻答应着,没打算接着跟我抬杠。
      
    我觉得他是认真的,但我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态度去看待他。
      
    其实很简单,四哥成了新蔺王,而历任为王者的人生概括起来无非就是寥寥五字——我,即孤即寡。“寡者,无二无匹最尊之词,孤亦无二无匹最尊之词”。他们是复杂且极端的一类人,当你觉得需要有人去走近理解他们之时,他们却睥睨、疏远世间的一切。所以我尽量避开四哥和他减少接触,一个人如果不计较时间流逝不计较身份变化而总是抱着畴昔跟他人一同创造的回忆不放,往往招致厌恶。而我恰好就是这么一类死性子,所幸我还有点自知之明。
      
    雪下得缓了一些,小七吃饱饭后下楼去同一帮七八岁的幼童扔雪球玩,仗着个高气力大也不害臊。
      
    话说近日来我总喜欢一个人呆坐在窗牖旁,想象着大哥他们五万人在逶迤的道路上行成一条盘龙,而鹅毛般的大雪簌簌落下,白了草木白了头。他们冒着凛冽风霜走在崎岖的山路,会不时停下脚步进行休整,眺望北方却发现离关若即若远,仿佛永远都抵达不了。于是三哥一定会牢骚说这个冬天真冷啊……这个冬天真是漫长啊,我在自己屋内的炉火旁吃着桔子说。
      
    那段时间我不清楚自己干嘛老要无端感慨,兴许是见着了雪,也就变得和梅雨下的酸臭文人们一个德行。
      
    “看见对面屋檐下的那个潦倒人了吗?”这时四哥突然推开了雅间窗户,名为北风的小刺刀狠狠刮在我脸上。
      
    “嗯。”但我本质上是一个生性凉薄的人,别人家的悲喜,别人家的哭笑,终归是别人家的。所以无论他是如何的衣衫褴褛蓬头垢面,都激不起我一丝怜悯。
      
    四哥阖上窗户,又抿了一口花茶,这是酒楼伙计送来的第二壶花茶。
      
    “他本是城南富商贾元宝,却因为一个错误的决定,落得风雪无归宿这样的凄凉下场。”
      
    我没有吭声,等着四哥继续说下去。
      
    “他已经很老了,所以设下一道考核要在俩儿子之间选出一个来继承他的生意。”
      
    “而兄弟二人角逐当中,卑劣的老二使了些手段让他觉得忠厚的老大才是那个卑劣之人。他相信了,不仅没收了老大的所有积蓄,还把老大一家赶出祖宅。
      
    “没有了老大这个掣肘,得势的老二凶相毕露,屡次违背祖训触犯家规,在交易上以次充好,低收高出。失去实权的他也终于明白是自己大错特错了,在被老二赶出家门的那一刻。此后他流离失所,无家可归。”
      
    “他家长子呢,不说是忠厚老实人吗?”我问,其实也没有特别想要了解的意愿。风雪、褴褛、无归宿……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家长子啊……”四哥起身笑了笑,“他家那位长子啊,此刻就在对面那栋房子里边烫火刷肉吃。”
      
    “这样啊。”我放下筷子,我已经吃饱了。
      
    “你觉得他错了吗?”四哥自顾自地抛下疑问,又自顾自地走出雅间,十多个散布在星月楼周围的便装护卫立马紧随着护送他。
      
    真烦,可我依然坐在原位。
      
    我讨厌跟那些把话说一半的人沟通,因为多数时候这种人只是在追问自己内心而已,并不会真的在意别人的答复。但他们给你的感觉偏偏又是“你说我到底该怎么办”之类的强烈情感,所以你说或者不说都落不到什么好。
      
    我推开雅间窗户,看见小七在向四哥挥手示别。四哥解下挂在腰上的钱袋子扔给老人,老人磕头道谢,从钱袋里滚出两枚铜币。
     
    【噩梦】
      
    我杀过人,杀过许多许多的人,红尘寨屠戮两百一十四口山贼,浮城一役坑埋五万前蔺王魏无器的将士。至于其它的,大概就不必提罢。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当你体会到最想要守护的生命却在自己眼前慢慢消逝的那一种无力感,杀与被杀,就像呼气与吸气一样不需要刻意介怀。
      
    我就是这么生性凉薄的一个人,冷眼看着周遭发生的惨剧,既不会馈赠我的同情,也不愿施舍我的演技。但只有像我这样的人才能享受到一夜无梦,薄情寡义的人往往活得舒坦,我向来是这么认为的。
      
    可这几日我发觉自己变得不对劲了,我变得会做噩梦。
      
    梦里那些流着血泪和口吐砂砾的尸体,在红月黑雨之下破土而出。它们步履蹒跚,尸水和腐肉掉落在地,于地面点缀出一朵又一朵妖冶妩媚的死人花,恰好圈住了茫然无措的三哥和六哥二人。这画面就像是一场庄严盛大的祭祀进行时,篝火旁,面目狰狞的死人们围着祭品载歌载舞,然后它们步步逼近,疯狂大笑着将六哥扯得四分五裂,又用铁钩把三哥双腿髌骨生生挑出。做完这一切后它们心满意足地舔舐溃烂、冒着尸水手背上的鲜血,接着转过身来嘲笑我,嘲笑我这样的一个旁观者。
      
    于是我想,梦醒之后自己应当要做些什么才行。我又想,或许是因为这个世界本身就不太对劲,一个人失去什么,得知别人也有丢失什么,这样他的心里边才会稍稍平衡。于是我从四哥那借了五万旧部,到蔡国国都霍城杀了林伯泰又俘了蔡王姜谏。

    在此之前有很多人以为我又是发疯了,如同七年前我为祭奠五哥而擅自做主坑埋了魏无器的五万士卒。可蔡国尚武,国力强盛,远不是带着五万精甲士兵就可以任意踏足的小国,所以在他们眼里我这一举动无非是想杀人泄愤罢了。我不否认,然而当我把林伯泰的首级砍下放于六哥墓前,他们再一次的笃定了自己的看法——苍十二就是一个疯子,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当然,我同样不予否认。
      
    “你带过的兵称呼你为恶魔,至于其余各部的人,大概会把你视作是蔺国的战神吧。”三哥缓缓开口。
      
    三哥双腿髌骨在离关那一战中被那拉部首领乌洛兰氏诃成伦挑碎,据说是因为送至离关的六哥遇难的消息影响到了三哥刺枪的速度,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现在三哥出行靠着木轮椅子,但他已经甚少见人,更不必说是外出。
      
    “嗯,我知道。”我坐在三哥府邸的客厅,这儿空荡荡的,鲜有人气。
      
    原本大哥和三哥住一个宅子,离关之行结束后大哥离开蔺国去了虞国。他是虞国的大世子,又听说虞王已是行将就木。
      
    “你呢,考虑过以后的生活吗?”我问。
      
    三哥笑了笑,说:“我这样的一个废物,要靠别人的骄傲才能苟延至今,就不敢再奢求什么了。”三哥说诃成伦一身傲骨,不屑击杀一个在生死相搏间仍旧意乱心慌的人,遂命人把他拖回离关。
      
    时至今日三哥活着,可一双腿废了,心气也跟着废了。
      
    我还记得三哥从离关回来的第一天在袖口藏着一把淬毒短刃要杀赵全忠。六哥在丹阳谷遭遇林伯泰的埋伏,赵全忠却扣着大军不让支援,三哥觉得赵全忠一定是故意的,索性一命偿一命。结果那次三哥失了手,直到如今也不愿再去计较报仇的事情。我想,三哥的心气真是废了,因为他那两条残缺的腿,又因为当时大哥、四哥和我脸上漠然的神情。那一刻仿佛只有三哥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活着,有血有肉会哭会笑,我们三人则是行尸走骨,对情感毫无知觉……
      
    “不过这样也不错,你有空多过来看看我就成。”三哥接着说,“大哥回到虞国即位,这盛阳侯府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怪冷清的。也许是因为太过于冷清,人也就变得爱胡思乱想。有时候我就在瞎琢磨,我们兄弟七人到底有几个是能够善始善终的,那老天爷总不能光盯着我身边的人不放吧。”
      
    我看着三哥苦笑,安慰说:“怎么会。”
      
    这时小七盛好饺子走了过来,今天是冬至,有吃饺子的习俗。
      
    【碎玉三百年】
      
    最近噩梦做得愈发频繁了,大夫诊断说这是思虑过度所致。人到了某个年纪难免容易停下脚步回忆过去,过去的那些点滴,像三月细雨落在荷花塘时推开的层层涟漪,交织成为蛛网,最后剪不断,理还乱。因此大夫一边劝我静心静思,另一边又劝我四处走动采景散心。我听了他的话,开始理直气壮的流连歌楼、忘醉舞坊。
      
    梨花坊,是蠡阳城内首屈一指的歌舞坊。今日太仆大人家的公子闫周兴在梨花坊设宴,没有其它缘由,纯粹找个乐子,所以前来赴宴的都是些在城里颇有名气的纨绔儿。这帮不学无术的公子哥仗着自家祖辈倒也活得逍遥自在,而我也喜欢同他们待一块,因为他们头脑简单。换句话说我喜欢跟头脑简单的人一块相处,这样不费神。
      
    我和闫周兴是在类似的宴席上认识的,他左拥右抱,我自个儿斟酒喝酒。大概他觉得我是一个颇有故事的男人,所以撇开一众千娇百媚的妙龄儿凑到我跟前打听什么。我说我初来乍到稍显拘谨罢了,他不相信,自此还一厢情愿地笃定我是一个幽默风趣的人,而我也不加以反驳。
      
    但现在不一样了……
      
    管弦开始呕哑造次,舞姬们的舞姿也渐变恣肆,这下她们本就纤细婀娜的体态仿佛融入了这方香风酒气的天地,也融入了落座于大厅两侧名门子弟的酥麻软骨。他们意乱情迷,好似有亿万只蚂蚁在他们的浅筋膜蠕动、啃噬,教人心痒难耐。
      
    一曲完了,闫周兴大笑着搂领舞入怀,右手还有意无意地往人柳腰下滑落。领舞是个粉嫩可人儿,半推半就地往他怀里钻,仍不忘拿双手护着半露的胸脯,低垂着的眼帘,水汪汪得能挤出几滴泪来,让人心生怜爱。
      
    真是好一个欲拒还迎……我看着他们二人轻轻拍掌。
      
    酒过几巡,众人也就变得大胆妄为,而所谓酒是穿肠毒药,无非就是说它能让鬼迷心窍的人变得愈发鬼迷心窍。
      
    起哄的人多了,也各自招呼起姑娘们过来斟酒陪酒。那一对对不安分的眼珠子流连在姑娘们薄纱之外的胜雪肌肤,指尖划过,就像是细细摩挲着一块上品羊脂白玉,就恨不得再狠狠咬上一口才尽兴。
      
    梨花坊内笙歌鼎沸,春色暧昧。
      
    我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再抬头时忽然瞥见赵全忠向我遥遥举杯。他坐在二楼一雅间,看着楼下大堂里的众人追逐打闹,花白的须发与这一场景显得格格不入。
      
    我哂笑,举杯和他对饮。
      
    堂内丝竹歌舞,觥筹交错,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一边。
      
    “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赵全忠下楼坐到我身旁。
      
    “无酒不成宴席,无色……子孙渐稀。”我戏弄着这位年过半百的老人。
      
    “我喜欢护蔺侯爷的风趣。”赵全忠没有丝毫窘态。
      
    “哪有什么侯爷,只是出来找乐子的潦倒人。你说是不是,赵老爷?”
      
    赵全忠愣神片刻,接而舒展开眉头,想必他清楚了我对那帮公子哥们隐瞒了身份。五万铁蹄踏破蔡国国门之后我成为了蔺国的护蔺侯,一人之下,万万人以上。名义上是如此,但我向来不愿打理宫中政务,所以是个等闲韶华只知图乐的无为侯爷。
      
    赵全忠在我这讨了一杯酒,看着闫周兴欲求不得火急火燎的样子,笑意渐浓。
      
    “老实说我一直想同公子结交成为好友,但我们已经走岔了道。”赵全忠说。
      
    “朋友?”我似乎听到了生平最好笑的笑话,“你杀了我五哥又间接害死我六哥,现在你说想跟我成为朋友?赵老爷好记性。”
      
    “你也说我是间接害死你六哥的。”赵全忠明显沉稳多了,“至于你五哥……当时你我各自为营,而两军对垒死生各安天命。真要怪的话,只能怪你五哥自己命薄,以常人之姿却要与你们这帮能搅弄天地风云的怪物为伍……说起来你们兄弟七人当中我最敬佩的就是你二哥慕清风了。在我杀了你五哥后,我看你们兄弟几人恨不得把我给生吞活剥了。可你二哥不一样,我在他眼睛里看到的不是无穷无尽的仇恨,而是浩海星辰。那一刻我觉得自己迷失了生命的方向,因此我愿意做他最虔诚的信徒,追随他一生。可当时我就在想这样的人怕是压根就瞧不上我的吧,我又想这样的人一跺脚,怕是整个沧澜大陆都要跟着颤抖的吧。他以仙人之姿降世,是真正拥有大智慧的人,大概蔺王的后半生他也早已了若指掌,所以他中途离开了。”
      
    “四哥……蔺王怎样的后半生?”我心一沉,想从赵全忠嘴里确认什么。
      
    “护蔺侯,玉碎之后三百年,无皇矣。”
      
    谁在放肆嘲笑,在追逐天下皇权的道路上,他终将孑然一身,却又将得到一切。
      
    【赵全忠】
      
    “所以你师兄离开了。历史这一滚滚巨轮,永远都只允许一个王朝的存在,所以它会帮忙碾碎其它任何一切,那些阻碍者,不论是椿萱、连理、手足……他当然可以毫不犹豫地泯灭掉人性与情感,凌绝在累累白骨之上,睥睨着这个天下。”
      
    我想到了大哥和四哥,想到了虞国和蔺国,想到了至高无上的权力,想到了昆弟之好……
      
    “对了,公子是否清楚,有人说蔺王即位之后宫中就分成了两大派,一派是兄弟帮,一派是士族会,而你我二人就是这两派的党魁。”赵全忠笑着问我。
      
    “兄弟帮,听起来像是一群仗势欺人的货色,想必我给人留下的印象好不到哪去。”我跟着老狐狸一起笑。
      
    “彼此彼此,我们士族会的在某些人眼里也不过是一帮沽名钓誉之徒罢了。”赵全忠倒是没所谓的样子。
      
    “所以呢?”我说。
      
    “所以我就想确认一下公子是否真的清楚,正因为打下蠡阳城那会蔺国自然而然地就会诞生出一个兄弟帮,所以他才亟需另外一个派系出现帮忙掣肘。”赵全忠说得直白。
      
    “这也是那晚你会出现在蠡阳城脚下的原因吧。你们各取所需,是吗?”我说,“所以呢?”
      
    “所以你恨我,甚至想杀我,这些我都不在乎。我只是希望你别再自欺欺人了,如果蔺王不想让你六哥死,就算搭上我这条老命和蔺国南部军二十万将士的性命,也会……”
      
    “够了,如果你还想要在他的庇护之下活着,就应该清楚有些话你可以说,而有些话,一说出口就变成了遗言。”我有些愤怒,但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愤怒。那一整夜一整夜的噩梦,就像是一块又一块的拼图,我完成了拼图,是一张一半温和一半狰狞的脸庞。是四哥的脸,狰狞的那一半脸上满是血泪,温和的那一半脸上带着玩味的笑意。
      
    “够了,别忘了梨花坊的本质是什么,别忘了它是为哪一个姓氏服务的。”我灌了一口酒,双眼有些朦胧。
      
    赵全忠环顾四周,恍然大悟。他凑近我说:“怪不得我听人提起侯爷时常在这儿买醉……可就像是我手握南部军权,只要侯爷振臂一挥,五万将士立马愿意为你马革裹尸。我们同样被他所忌惮啊。”
      
    “也许吧,但我已决心退出朝堂,如果赵将军愿意的话,也可以就此解甲归田,颐养天年罢。”我戚戚然。
      
    “谢侯爷。”赵全忠一口饮尽杯里的酒,“但我做不到。盛阳侯把府邸捐出置办教学,护蔺侯也要归隐而居,你们都是拿得起放得下的豁达人,但我不行。我明白已无望同侯爷成为朋友,但不论你们怎么恨我又怎么轻视我,我赵全忠的根就扎在蔺国,为此我可以不去计较是由谁来统领着这一个国家,无论他是昏庸还是贤达。”
      
    赵全忠离开了,我回想着与赵全忠的对话,心里边五味杂陈。这时一绿衣女子朝我娉婷走来,我一阵恍惚,嘴唇翕动。
      
    “公子在想什么?”她坐下贴住了我的胳膊,我能感受到她起伏柔软的身体。
      
    在想什么?我在想如果她当初能有你一半主动,那么这会我俩的孩子也能上街打油了。可那样的她就不再是她了,可这会的我还是那时的我。
      
    我喝了口酒,说:“我在想啊,如果能多带几位像姑娘这般如花似玉的小妖精回府,那该有多么逍遥快意啊。”
      
    “公子好胃口,难道我一人还不够伺候您的吗?”她在我胳膊上蹭了蹭,又发出烧人耳根的哼哼声。
      
    纱裙滑下,香肩毕露,凝脂一样嫩滑的肌肤延展至半个胸脯,却于最诱人处中道而止……啧,好一处旖旎风景。
      
    “姑娘好兴致,那择日不如撞日,老话说与君共赴巫山云雨……”我说这话的时候,有只手默默地搭在了我的肩膀。
      
    你和她一起生活了有多久,你熟悉了她的脚步,熟悉了她的呼吸,也熟悉了她的心跳。
      
    我扬了扬眉角,俯在女子耳旁说:“乖,你去找闫周兴闫公子,他赏赐得多。”然后没再搭理她。女子自觉无趣,嘟囔几句走开了。
      
    那只手又在我肩上拍了三下,像是在表达主人的欣慰。
      
    “十二,你身上有一股臭味。”小七坐到我身旁一本正经地说。
      
    “哪有,这是脂粉味,喷香得很。”我逗趣她。
      
    “这跳舞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市井先生说书来的有趣。”
      
    “你不懂,看和欣赏是两码事,你难道没觉得她们就像是垂柳枝条在听风摇曳。”
      
    “没觉得,我只是觉得不按时吃饭会对身体不太好。郑妈妈说你中午没有进食就出门了。”小七依旧是很严肃的模样。
      
    我喜欢看小七对我郑重其事说话的模样,喜欢她像个老婆子一样管束着我,尽管她今年刚满十四岁。
      
    有时候你觉得自我放纵惯了,在外头肆无忌惮横行霸道惯了,这样就容易找不着根了。找不着根,就觉得活着不踏实,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要活着。但小七会插着腰满蠡阳城的大喊十二该回家吃饭了,十二院子里的花草该浇水了,十二今天该轮到你来做饭了,十二……哦,原来活着还得做饭吃饭,还得洗衣浇花。
      
    “你怎么来了?”
      
    “郑妈妈有事回家了,晚饭要靠我们自己解决。”
      
    “这样啊,正好城南新开一家面馆,我带你去尝尝新。”
      
    “我还要吃肉。”
      
    “行,顺路去买上几只方记烤猪蹄。”
      
    “还有武记酥糖。”
      
    “行,都依你。”
      
    【噩梦现】
      
    我回到了故乡中州,时隔一十三年之久。
      
    到家的第一天我就把小七扔给了管事花伯,自己一人走在湿漉漉的青石砖上。这两天中州下了几场绵绵小雨,雨后的中居山被云雾缭绕,愈发显得神秘。行至山脚下我再次看见那块被中州人所津津乐道的石碑,它被岁月侵蚀风化,上边刻有“擅闯中居山者,如陈之于瑕”的字迹已模糊不清。我站了片刻,改道去后山,事先花伯替我备好了香烛纸钱。在那我呆了许久,然后龇牙咧开一个很勉强的笑,隔了十三年竟也不知该向故去的父母交代一些什么。最后我说千万别再催促我成婚啦,隔壁马家小姐十一年前就嫁给了倪家二少爷,如今都生了两个小二少爷了……故人不再,思绪万千。我看着最后一张纸钱飘落,下山去檀香小楼要了一壶春茗茶,一直坐到日落时分。
      
    回到家花伯就叫人备了饭菜,小七气鼓鼓地看着我,想来是在怨我撇下了她。
      
    饭后我与花伯坐在前院聊了许久,这么些年来苍家的上上下下全靠他来打点,所以我同他商量着干脆把这所宅子过户给他算了。可花伯死活不答应,他说苍家的根扎在这,苍家的枝叶也要长在这。我知道他又要开始啰嗦我的终身大事,于是扭过头找小七要吃的,小七瞪了我一眼,把剥好的花生递给花伯。我觉得眼珠子骨碌碌转的花伯想说些什么莫名其妙的话,立马拉上小七离开。没留神的小七打了个趔趄,一头撞在我的肩膀,我怔了一会,忽然察觉到小七已经长这么高了。
      
    “你干嘛?”小七揉着额头。
      
    “没事。”我说。
      
    后来我和小七浪迹去了下淮国,去了南越国,又折回北方去了瑕国和陈国。再后来这个天下越来越乱,先是昪国打了虞国,再是蔺国占了上淮,至于陈国和瑕国是几世宿敌了,不在乎再打上个十几二十年。
      
    期间我四处打探师兄下落但没找着,索性和小七去了北境边躲避战乱边学放羊,等至深秋最后一片枯叶落下,我们这才回到中州过冬,如此便是五年。五年里,虞国和蔺国以摧枯拉朽之势分别吞并了位于沧澜大陆西边和东边的其余几个诸侯国。大瑜皇朝陨落了三百年之久,终于有人把这块碎玉一点一点的重拾拼凑成了两半。但越是到了这种关键时刻,那些人才更加深刻明白自己的内心究竟是有多么的不甘心,不甘心只占得天下的二分之一。
      
    这样一想便愈发得佩服起我师兄。若干年前他就看到了这样的一个天下局势吧,一边是大哥林九州,另一边是四哥魏无量。师兄是一个翻手为阳覆手为阴的大能人,他在,天下在他,他不在,天下在命。于是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并且再无踪影可寻,活于世却超然于世。
      
    可我始终是凡人一个,三哥家仆的一纸书信,我又千里迢迢地从中州赶回了蠡阳城,不仅丢下小七不管,还从红尘寨的孤冢中取出了十二煞。封存已久的凶器,带着最柔软的记忆……
      
    我是堂而皇之地走进蠡阳城天牢的,背着装有十二煞的四尺长木匣子。天牢里边看不到任何看守护卫,他们藏在角落暗处,自以为把呼吸节奏控制得很好。
      
    原先被关押在这的死囚们转移到了其它地方,我在甬道尽头发现披头散发浑身是血的三哥。他瘫在地上,低着头,两边琵琶骨被穿过铁钩,钩子上结了一层干涸的血渍。
      
    我蹲下喊了一声“三哥”,他下意识地往后边躲,铁链发出刺耳的碰撞声,新的血液再次流经锁骨钩。我心猛地揪了一下,拔出“驱煜”砍断链条,三哥软泥似的趴在我怀里。我摸到他后背上密密麻麻的伤口,有结好痂的,也有刚刚绽开的、带点温热的。
      
    “三哥。”我又喊了一声,这下三哥没再挣扎。
      
    “十二?”他抬起头,可蒙了白翳的双眼寻不到我的脸。
      
    “是我,我回来了。”我笑了笑,“我带你走。”
      
    “我不走!”三哥一把将我推开,情绪激动,“我走了就等同承认下来我就是虞国的细作,可我只是去信问大哥能不能不和老四开战,大家都是兄弟啊。所以我一直等着,盼着老四能够过来看我一眼,我好把话跟他讲明白了。可是啊,由始至终我都没能等来他。”
      
    三哥说这话的时候,仿佛有一把淬了火毒的匕首一小刀一小刀地剐在我的胸口,它没能要了我的命,我却巴不得它能一刀了结了我的性命。
      
    “十二,这几天三哥心里一直有一个困惑,想问一问你这个明白人。”三哥气若游丝。
      
    “你说。”我握着三哥的手像是要握住什么即将消逝的东西。
      
    “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这样不好吗?”三哥微微笑着,像是置身在了那样一个世界,“可究竟是虞国的百姓吃不饱还是蔺国的百姓穿不暖,大哥和四哥为什么又打起来了呢?十二,你明白吗?”
      
    “我也不明白。”我轻声说。
      
    “这样啊,我还以为是我太笨了,原来你也不明白啊。”
      
    对,我也不明白,不过能不能明白也就是这么一回事了,人化蝶也好蝶梦人也罢,都逃不开这萧索一隅。不过是人死了,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也就解脱了。但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活着,该报恩的报恩,该报仇的报仇,这世道就是这样,并没有多少复杂。
      
    我放下三哥的尸体,抽出“吞明”,右手吞明剑,左手驱煜剑。
      
    【为王】
      
    一个时辰前,赵府。
      
    “蔺王想要封锁蠡阳城门的话,没人可以离得开,你不应该回来的。”
      
    “我可以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但我不能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找我有事?”
      
    “想和你交换一些东西。”
      
    “换什么?”
      
    “蔺国南部军的虎符,以及……你的人头。”
      
    “拿什么来作交换?”
      
    “朋友。”
      
    “朋友啊……护蔺侯觉得我是一个怎样的人?”
      
    “狗贼,小人,背信弃义,卖主求荣。”
      
    “可恶极了。”
      
    “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是的,你这一去倒是成全了我赵某的大忠大义,自己却要背负永世污名。”
      
    “我不在乎,我只是想当面问他几个问题。”
      
    “不多余吗?明知道结果的事。”
      
    “或许吧,我只是有些不甘心。”
      
    “好吧,交易成立,我的……朋友,那我先去那边等你。”
      
    “嗯。”
      
    ……
      
    “就这样?一声朋友可以换来二十万大军?”魏无量小心摩挲着虎符。
      
    我点点头,沉沉欲睡。
      
    脚下躺满了尸体,其余十一煞也不知掉落何处,一丈长的矛贯穿过我胸口,而站在我面前的护卫面色惨白,紧握长矛的双手哆嗦不已。
      
    “为什么?”眼前开始忽明忽暗,“你被魏无器陷害在虞国做了八年的质子,八年里只有大哥真心待你,并没有因为你质子的身份而看不起你。为什么?秋骊山遇伏,你中毒箭昏迷,是三哥死命背着你跑了十五里地赶来跟我们会合,没有他你早就死了。为什么?你不是说等六哥从无牙城回来你会亲自安排他和阿悦的婚事吗,可你压根就没想要让六哥回来!为什么!”
      
    连阴剑砍断长矛,我矮身靠近那名护卫,他因恐惧嚎啕大哭,倏地又沉寂下来,喉管割裂,血雾喷涌。
      
    “为什么?”我剑指魏无量,摇摇欲倒,“是我们帮你推翻魏无器,是我们帮你报了你母妃的大仇,也是我们帮你打下了蔺国……”
      
    人群中我听到一声低低的叹息,接着魏无量推开护卫走至我的身旁,可我看不懂他脸上的表情,一如八年前蠡阳城脚下他看着漫天火光的那一刻,一如七年前他在星月楼问自己错没错的那一刻。
      
    “可能正因为帮我打下蔺国的是你们吧。”他说,“我了解你们,了解你们的实力,了解你振臂一呼五万人就可以不顾生死地往霍城城墙上边撞。那蠡阳呢?需要我安排多少护城军才能够拦下你们?”
      
    “我从来就不曾有想过。”我觉得很可笑。
      
    “我知道你不会,但这是属于我的恐惧啊。”他扶着我,轻声说,“十二,这几年可还有过噩梦?”
      
    我垂下眼睑,摇了摇头。
      
    “其实我也经常做噩梦,在梦里死在魏无器的手上算不得可惜,死在虞国宫中也不可惜,直到有一晚我梦见是你们把匕首没入了我的胸口,那种绝望……不过现在好啦,我可以睡一个好一点的觉了。其实这样也不错,一个通敌叛国一个劫死囚,杀了你们你们也就不冤枉了。我将会成为这个天下的新皇,这个天下所有重担我都可以一肩担着,唯有污点和骂名,需要由你们来帮忙承着。”
      
    十二煞之一的短刃“魄息”刺进我的胸口,最后一点血流经魏无量的袀玄滴落在地。我仰面而躺,世界安静下来。
      
    又下雨了呢,说起来我总是会格外留意到春天飘落的雨丝。那是绿色的,就好像若干年前的那个早春,我和她躲在同一个屋檐之下,她穿着绿色春裳眺望天际,慢悠悠的,慢悠悠的,嘴里边还轻哼着什么。可雨下得久了,人的耐性便也消磨殆尽,而她真是一个倔强的女孩,蹙起黛眉推开雨帘就闯进了露天,不顾一切的样子,从此也闯进了我的心坎。
      
    呐,原来死是这么一件孤单的事情啊,但是请不要害怕,因为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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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大奸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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