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秀爷爷

     

青石碌碡

        小时候，总看到大街边坐着一个白净干瘦的老头。看起来有八十多岁，剃着锃亮的光头，雪白的眉毛，耷拉着眼皮的小眼睛，稀疏的花白胡子掩映着一张缺了牙齿的干瘪的嘴。他个子不高，还有些驼背。说起话来很尖细，听起来不像老人的声音。冬天，他几乎天天坐在大街的南墙跟下晒太阳，边晒边打盹。夏天，他会光着骨瘦如柴的膀子坐在大街的树荫下，摇着蒲扇乘凉。大家也不知他是什么辈分，反正大人孩子都叫他秀秀爷爷。

        秀秀爷爷有五个儿子，个个长得人高马大，浓眉大眼，皮肤雪白，是四周围有名的美男子，引得村里村外的姑娘们挣着倒贴要嫁到他们家。可是他家里人多口多，自然穷得叮当响，五个儿子三个女儿再加上秀秀爷爷老两口，都挤在三间土坯房里。后来孩子大了，实在没办法，才又东挪西凑盖了两间西偏房和两间东偏房，后来又加盖了两间南屋，弄得院子只剩下了一条狭长的过道。

        儿子们长得俊俏，娶媳妇不是难题。正房的一间给老大娶了媳妇，西偏房给老二娶了媳妇，东偏房给老三娶了媳妇，南屋给老四娶了媳妇，老五没地住，只好暂借了别人的房子娶了媳妇。三个女儿就以给别人家女儿作伴的形式住在别人家里。白天吃饭时，人多的饭桌上都围不开，来来往往盛饭就像赶集。一到晚上，人口一下子少了一半，突然冷清了许多，弄得左邻右舍一开始还不大适应。秀秀爷爷和秀秀奶奶却是难得清净，一大家子，又是大人又是孩子，吵吵闹闹，呼呼隆隆不得安宁。但是不管怎么喧闹，五个儿子媳妇没有一个敢在秀秀爷爷面前甩脸子、吵架的，甚至变着脸说话都不敢。秀秀爷爷在孩子面前从不摆谱，也不起高腔，只要他那对耷拉眼皮的小眼一抬，立刻寒光四射，让人不寒而栗。就是这样的一个老头，却有一个女人味很浓的名字-----尹秀秀。

        那年我上一年级，刚学会了几个简单的汉字，就拿着根粉笔头在街边的青石条子上吃力的练习。秀秀爷爷坐着马扎笑呵呵的看我写字，看了一会儿，他用干瘪的嘴对我说：“孩儿，会写字了？写得不错。会两只手写吗？”我摇摇头，他拿过我的粉笔头一分为二，左右手同时开工，竟写了两个不同的字。我大吃一惊，眼前这个干瘦的老头陡然高大起来，心想：天下还有这样的神人!

        回到家，我和父亲说起这件事，父亲笑着说：“你得好好跟着秀秀爷爷学呢，他可是个有大本事的人，他的本事没有一个人能比得上。”

        人们都说秀秀爷爷参加过北伐军，参与过中原大战，枪林弹雨中竟然没有受一点伤。刚开始因为家里穷，他就卖兵，也就是替那些有钱人家顶兵役。卖一次兵大约能挣两簸箩黄豆，他胆大心细，别人不敢做的事，他都敢做。卖了兵不久就又当逃兵跑回来了，然后再卖。据说，有一年他竟为家里挣了一囤的黄豆。

        你别看秀秀爷爷现在瘦小枯干，年轻时结实干练，一身腱子肉。因为家里穷，一到农忙时节他就会到邻村打短工。这年麦收，他又到邻村忙麦。等场也打了，麦子也干了，结果东家却挑起刺来，掐头掐尾，眼看就要把工钱给扣净了。没办法，拿了剩下的工钱，又给东家看了一夜的场院，第二天一早打扫好了场院里的卫生就打算回家。可是越想越生气，越想越窝囊，看到场院里有一个打场用的大青石碌碡，一气之下，用布褂一包，夹在腋下大步流星地走了。走在路上，碰到几个早起干活的熟人问他夹着个什么？他说：“我借了几斤棉花回家做冬天的棉衣用。”大家看他轻松自如的样子，竟没有一个人怀疑。

      东家也知道自己克扣工钱肯定会得罪秀秀爷爷，怕他有气做出不利自己的事来。一大早就跑到场院里来看，结果来晚了一步，秀秀爷爷回家了。他满场院转了个遍，看到场院被打扫的整整齐齐，很是高兴，突然发现场院边的大青石碌碡不见了，立刻怀疑是秀秀爷爷做的怪，就赶紧张罗人去追。张罗的人来了一听哈哈大笑着说：“那么大的青石碌碡少说也有三百多斤，他一个人能拿的动吗？”东家自然不放心，还是差人去追追看。大家顺路往前追，路上碰到那几个早起干活的人，就问看到秀秀爷爷拖着碌碡没？大家都说没有，其中一个说：“碌碡倒没看到，却看到他腋下夹着个棉花包。”追的人一听，秀秀爷爷从哪里弄得棉花包，估计就是那个青石碌碡，但又一想，谁能夹着个大碌碡轻松的走呢？不管怎样，追上看看再说。大家飞奔的追，到了我们村口终于追上了，就拦住他说：“你衣服里包着什么？”

        秀秀爷爷一脸不屑地说：“棉花，我借的，要做棉衣用。”

        “能打开看看吗？”

        “不能，我为什么非得给你们看呢？”

        追的人上去就要扯布褂子，秀秀爷爷急了眼，一下子就把大青石碌碡扔了出去，“嘭”的一声，把地上砸了一个深深的坑。大家吓得目瞪口呆，一个个不敢上前。秀秀爷爷见他们还不快走，看到路边有棵胳膊粗的枣树，走过去，“嗨”地拔了出来，举着枣树就要抽他们。这时追的人才如梦初醒，一个个面如土灰，抱头鼠窜的逃走了。

        当天下午，东家就带着钱来赔不是，好说歹说，才获得了秀秀爷爷的原谅。最后来了三四个人才把青石碌碡抬到牛车上拉走了。从此，秀秀爷爷干活再也没人敢扣他工钱的了。

        秀秀爷爷要比秀秀奶奶大将近二十岁，而且秀秀奶奶长得高个细腰，面白如玉，一双大眼神采奕奕。虽已六十来岁，一看年轻时就是个大美女。大家常常不解，秀秀奶奶怎么会看上如此小巧的秀秀爷爷呢？这得从秀秀爷爷当土匪那几年说起。

        秀秀爷爷曾消失了好多年，据传言，他在胶东一带干过几年土匪，专门打劫船家。他骑着马，使用双匣子枪，在飞奔的马上能够做到一枪一个，百发百中。就连日本人都闻风丧胆。

        话说胶东船家有一大户人家，家里光船就要上千条。家里高墙深院，荷枪实弹看家护院的人也不少。这户人家有一位四乡皆知的漂亮女儿，长得弱柳迎风，杏眼桃腮，细皮嫩肉。周围有钱人家都纷纷提亲，门槛都快要踏破了，只是老爷子爱女心切，一直没有选好女婿，将近二十了还待字闺阁。不但周围人家惦记着姑娘，就连土匪也是觊觎良久。可是惮于他们家看家护院的那几杆枪，没有哪个土匪干贸然去惹事。

        这天晚上，夜黑风大，一条黑影趁着巡逻的刚刚离开，像一只灵活的猫一样，悄无声息地翻墙进入了院内，然后随着墙根一溜小跑窜进了内宅。看来这个黑影路线莫得很是熟悉，他径直走到一个房间门前，抽出匕首，几下就剥开了门闩，像一只燕子敏捷的来到床前，但见姑娘睡得正香，阵阵清香扑鼻而来。黑影立刻摸出一块手帕往姑娘鼻子上一放，姑娘立刻头歪到一边昏迷过去。然后锦被一卷，扛在肩上，探头探脑，发现四周无人，沿着墙根快步来到院墙下，甩出绳索飞身上墙，越出墙外撒腿就跑。没想到巡逻队刚好转回来，看到一个黑影扛着一卷东西从院里跳出来，就赶紧鸣枪追赶。那黑影不敢走大道，专挑小路跑，后面的人立刻骑了快马跟在屁股后面追。黑影转瞬跑就到了庄稼地里，那时正是夏末秋初，到处是地瓜地和高粱田，黑影一个箭步迈过五根地瓜沟，想飞一样窜进了高粱田深处不见了踪影。后面追击的人不知道他抗的是什么，不敢贸然打枪，眼睁睁就看着他跑掉了。天明回来才知道家里的大小姐被土匪劫走了，不觉吓了一身冷汗，多亏没开枪，不然小姐的命也就没了。

        那个黑影就是秀秀爷爷，姑娘就是秀秀奶奶。那年秀秀爷爷整四十，秀秀奶奶十九岁半。

        据说，文革时期有人曾告发秀秀爷爷是土匪，但不知怎的，到了县里就被压下了，并通知村大队，任何人不得冲击秀秀爷爷，不然就是违抗上级命令。从此就再也没人敢提土匪这件事了。

        秀秀爷爷活到八十六才去世了。秀秀奶奶对儿女们说：“把你爸所有的东西都烧了吧，都让他带走，别留着让我看了伤心。但那个红色的东洋首饰盒给我留下，那是你爸给我的唯一嫁妆。”

        若干年后，秀秀奶奶也去世了。儿女们才打开了首饰盒，里面并没有首饰，只有两枚亮闪闪的军功章。大家这才知道，秀秀爷爷曾经参加过八路军，在解放战争中立过一次一等功和一次二等功，原来秀秀爷爷是个老革命。他一辈子都没对人开过口，没向上级伸过手，即使困难的快要揭不开锅的时候也没提过，就连儿女们都隐瞒了。只有秀秀奶奶和他保守着这个秘密过了一辈子。

        最后，所有的人都不理解，为什么秀秀爷爷和秀秀奶奶非得死了才把秘密说出来呢？当然没说出的秘密还有很多：秀秀爷爷真的当过土匪吗？秀秀奶奶是他抢来的吗？他失踪的那几年到底去哪儿了？他真的力气大的惊人吗？

        一连串的疑问，也许永远成了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