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的第八种颜色
北方人称呼从小一起玩到大的朋友叫“发小”。上海弄堂里这种类似的从赤膊赤屁股开始培养出来的革命感情，称谓“赤裤兄弟”。阿三头和小黑皮就是赤裤兄弟，从小就可以换着穿一条裤子的邻居铁哥们。
“现在小赤佬都不晓得赤裤兄弟是啥意思了吧！”阿三头边剥着长生果的外壳，边对一起喝酒的小黑皮说，“还是阿拉小辰光开心，记得吗？春节一道在弄堂里放炮仗烟花，夏天爬树上去捉牙无子（意思是蝉）。”
小黑皮微微一笑：“弄堂都早都没有了，哪能会有我们这种赤膊赤屁股就开始在一起白相（意思是玩耍）的兄弟呢。我们大概是最后一批弄堂里出来的野小人。真相是我们都老了。”
这是上海流火八月的一个周六深夜，马路边的小饭店。两个男人坐在临街的小桌子旁喝着冰啤酒宵夜，都有了几分微醺。一晃说起来也是五年前的那年夏天了。
五年前的阿三头和小黑皮正值三十而立之年，两个人的生日只差了一个多月。和很多弄堂出身的上海男孩子一样，小时候出名的”皮大王”和“闯祸精”大多是脑子灵光的小孩。循着读大学就业这条父母心中规规矩矩的正道，一路顺风顺水长大了，忽然就三十岁了。
阿三头在一家外资会计师事务所工作。平日里西装革履带领着一队下属几乎全年无休，在国内飞来飞去做审计。阿三头台面上的名字是“Kevin Zhang”-- 姓张名凯文。
“我就是民工。册那，做审计的都是民工。”阿三头张凯文喝红了眼睛，大声吼起来，身上的衬衫袖子高卷，领子大敞着露出里面衬着的白色背心，深灰色西裤裤腿也被粗鲁撩起来，露出白晰的小腿。脚边堆着标配--手提电脑包和黑色商务行李箱，上面胡乱扔着条阿玛尼的素色领带。他是从机场直接赶到排挡桌边的，一身不合时宜精英男的刻板装束。
“36度穿衬衫打领带，你还那么老派的里面穿背心打底。阿三头，侬不热啊！”小黑皮戏谑道，“腿除了毛多点，倒真的比很多小姑娘的腿还要嫩还要白，刮一刮毛，还是很诱人的。”
公司高级法务，大名裴家铭，三十岁的小黑皮是不小了。连张凯文现在叫他都不带“小”字了，直呼“黑皮”。黑皮自然就是因为皮肤黑得名的。现时流行单词tanned中译为晒得黝黑，完全是一种高贵的时尚皮相。的确，这两个从小被称为“一对宝货”的男人都有着一副好皮囊。一色瘦高，一个白净，一个黝黑。黑的戏言白的是“斯文败类”，白的反讽黑的是“色胚”。两个男人如今一个住在城东，一个在城西。现阶段都身边女朋友空缺中，于是“黑白配”有一点时间就相约碰头。
“你听闻人家传说我们两个是gay吗？”
“同性恋怎么了！？在国外很多国家法律已经允许同性恋合法婚姻享有同等的权利义务保障。”裴家铭的职业病也不轻，一本正经继续：“不过我只喜欢女人。除非你彻底去变性，我倒可以看在从小到大交情份上，勉强接受你。但是定制产品必须符合最终受益人的要求，我要求超级大胸。”
“册那”，凯文大声笑骂了句，“你这个色胚。被你一说我这个月创纪录加班的痛苦一下子减轻了。所以再累都要出来找你嘎三胡（意思是聊天）吃老酒。”
裴家铭最大的特点是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如果你这么当面评价他，他一定会认真回答：“这是我基本职业素养。”裴家铭的空窗期已经有四年了，自从他的女友去美国留学算起。两个人虽然没有明说断了，但是长时间分离总是能慢慢冲淡曾经的海誓山盟，淡得会让人都感觉不到痛苦。从一开始每天视频几次，到现在最近一次好像是三个月还是四个月前的事了，连聊了啥裴家铭都记不起来了。
对于裴家铭的事，张凯文是一清二楚的。张凯文目前的状况也并不比家铭好多少。空中飞人般长期超负荷的工作，没有规律的生活加上缺觉，凯文得了严重的胃下垂并且轻微脱发。爱情是个什么东西，凯文的回答很干脆：“不知道。累得不想知道。”
“黑皮，明年你给我生日礼物可以是，假，发，套”，凯文自哀自怜地摸了摸头。“没女朋友没结婚没做爸爸，就直接变成老浜瓜了（意思是糟老头子）。工作工作，只有工作赚钱，赚钱买化学合成剂的保健品大把吃保身家（意思是保重身体），保身家是为了继续工作。活在这么个怪圈里。那活着有啥意思。”
活着有啥意思呢？这个问题裴家铭也扪心自问过多次。每天下班回家，裴家铭开车慢行在上海内环高架上，高架两边水泥森林般高楼大厦上排列着密密麻麻的窗口，远看犹如碉堡上一只只的枪洞，黑洞洞的仿佛射出无数支箭，直接命中裴家铭的心门。家铭的心一下子缩紧---这就是最真实被困住的生活。
两个在世人眼里高颜值高收入的金领男子突然静默了。这顿老酒从夜里一直喝到天色微明。两个人各奔东西，各回各家。一个月后张凯文和裴家铭共同交集的父母亲朋故交圈里，爆炸了一条大新闻。两个帅哥突然同时递交了辞呈，理由是要寻找自己喜欢的生活。这条异常文艺，和法务审计师刻板职业毫不沾边的说法。一致让共同的身边人认为他们是疯了。两对父母还郑重其事联手约见凯文和家铭，关心加观察他们是否心智有恙，抑或有啥不为人所知的难言之隐。
这场鸿门宴中，父母们先是耐心开导，再是频频套话，加上现身说法的忆苦思甜。老一辈们套路不断，就是不肯相信两人坚持的文艺范理由。最后结束一切无休止盘问的，还是裴家铭。当场裴家铭右手突然紧紧握住正辩解着的张凯文左手，不动声色说：“好了，别说了，阿三头。爸爸妈妈们，我们也不瞒你们了，也只能告诉最亲的你们，我们一直是一对。我们打算辞职后去承认的国家正式结婚。这就是真实的原因。”一下子，全场哑然。父母们的眼神恶狠狠全部凝聚在两人紧牵的手上。
一番嘈杂就这样戛然而止，家铭和凯文终于获得了耳根的清净。家宴不欢而散的第二天，两人按计划，毫无计划的做背包一族先从国内走起。说是旅行更象是流浪，走到哪儿算哪儿，想去哪儿去哪儿。
两人最贵重的装备就是裴家铭新添的一套佳能专业相机了。凯文知道家铭从初中开始的梦想就是成为一名职业摄影师，高考时曾打算考艺术类院校。被父母坚决阻止认为是不务正业，最后万般不情愿读了法律。张凯文自己的目标小很多，刚开始只希望重拾健康，停止脱发。旅途中走走停停，看看书看看风景看看姑娘。渐渐的，他随身背包里开始多了几卷垃圾袋，随手清洁旅途中遇到的各种垃圾。行至青海，偶遇某保护水源的绿色公益组织，他跟着拾了一天垃圾，然后就决定继续跟随完成为期一周的公益活动。暂时和家铭分道扬镳，两人约在十天后青海西宁会合。
在西宁再见面时，白皙的凯文在高原紫外线冶炼下呈黑红色。没有涂防晒霜的皮肤开始蜕皮破落，特别脸上红一块，白一块，黑一块，成了一张花脸。眼前这个和出入写字楼一贯西装革履风度翩翩的Kevin Zhang，已然判若两人了。两个赤裤兄弟拥抱了，然后相视而笑，几乎同时掏出手机给对方：“刚收到我父母的短信。”
一对照，这两条短信意思几乎是一样的，估计是张裴两家共同商量好的。内容是“父母尊重你的选择，只要你们在一起开心就好。落款是---永远爱你的爸爸妈妈。”还特意用心加了个彩虹图案。这是时隔半年他俩第一次收到以父母共同名义发出的短信。虽然旅程中，每到一个地方裴家铭和张凯文都会给各自妈妈发短信，告知到哪里报个平安。妈妈们回复照例是当心身体，添加衣物等鸡毛蒜皮寥寥几句，从不问其它。看得出，父母们还没从海啸级的震惊中恢复过来。两个男人还曾窃喜这个重磅玩笑帮他们轻易摆脱了父母无限的唠叨和束缚。没想到这么多日子以来，他们在不停行路，远在上海父母们的心路历程也是行进的异常艰难。如今这么郑重其事给出了爱的决定。裴家铭和张凯文两人鼻子不由微酸。中国父母对孩子一般是爱在心里口不开的，特别对待儿子。总觉得男孩子从小不能浸泡在满口爱的蜜糖里。一时间，两人都有些内疚这个玩笑似乎开大了。更意外的是完全没料想到一贯保守古板的父母原来可以爱得如此包容。
五年时间里，张凯文和裴家铭大多在路上，有结伴的有独行的有团体活动的。张凯文正式加入了某个绿色环保公益组织，并成为其中一个项目的负责人。他专业的财务背景使得他在严格把控项目资金使用上如鱼得水。用凯文的话说环保公益事业，成本更要注重环保。裴家铭如愿以偿开始以卖照片为生。家铭还开了第一场小型的摄影展，主题是《消逝的弄堂》。有观众在留言簿留言--“照片里看到了我的童年时光，里面有我有我早已过逝的外婆外公。谢谢记录！”两个弄堂里走出来的男人都很喜欢这句话。
去年十月底裴家铭的美国之行其中一站，是拍摄闻名于世的尼亚加拉大瀑布。听着轰隆隆的水声走到观赏平台，迎面就是一轮巨大的彩虹横跨在水幕和天空中。所有的幸运者都发出赞叹之声。家铭快速按动快门，抓住彩虹和瀑布交相辉映精彩时刻。并特意用手机拍了一张把这份幸运喜悦同时微信给张凯文一起分享。当时凯文正在青海沱沱河当地开展环保公益活动。
彩虹代表希望祝福，代表幸运幸福，代表同性爱恋......。自然界的彩虹被科学严格定义成七色组成。那画笔下文字里故事里心里，谁规定内涵丰繁的彩虹只能有七种颜色。彩虹当然有第八种颜色，你问是什么色彩？你说是什么颜色就是什么颜色，你想多美就会有多美。
因为那是梦想的颜色。只要你心里，曾经的它一直都还在。
（全文完）
其它文章：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