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那易逝(八)

作者: 文骨君 | 来源:发表于2018-09-01 09:09 被阅读6次

    三十.

    “姑娘,你们师徒二人若不嫌弃,不妨到敝舍将就一晚吧。”孙孟的弟弟如是问道。

    这当然求之不得,师徒俩缺的就是一个落脚之处。

    路上,师父和弟弟交谈了几句,一来二去的,便对这家子大致有了轮廓:弟弟名叫孙季,兄弟里排行老三,凭一手瞧病行医的功夫在镇上维持生计,大哥孙孟和大嫂靠着弟弟过活,常年在外卖画的老二孙仲,也不时托人向家里捎笔银两。

    孙孟紧跟在弟弟身后,虽然颠颠傻傻不成样子,却也不吵不闹,只是念念有词,低喃什么“风住了又起,雨过了又来,我却回不去,你也不再来”。

    而和内人的唇枪舌剑比起来,孙孟的低喃显然相形见绌了——家门一开,大嫂便嗷嗷两嗓子劈头盖脸地大骂,话锋之利出口之速语辞之丰富远非常人所能及,更绝的是,“咋回家这么晚”这么一句话的事儿,竟能翻来倒去左掰右扯,数不清的陈年旧账都让抖搂个底儿朝天,腥风血雨下,师徒二人的脸色阴晴变化,“有幸”把人家的家事听了个八九不离十。

    吼着吼着,大嫂忽然鸣金收兵——她发觉低头不语的小叔子背后,还不声不响地站了两个人。

    “小季,你身后这两位是?”

    “噢,这二位是我刚刚请来的客人。”孙季面挂微笑,好似没挨过大嫂那一通河东狮吼,“这位是镜花派的掌门徐师父,这位是徐师父的门下弟子兰亭。”

    未等师徒二人开口,得知客人来头的大嫂“忽如一夜春风来”,如涛似浪的热情稀里哗啦地外涌:“呦,镜花派我可听说过,名门正派呀!可惜我没个儿子,不然也送去做徐师父的上门徒弟啦!徐师父兰亭姑娘,你们二位饿不饿,要不要进来吃点儿?——不饿啊,那这么着,小季啊,给二位煮壶茶去!来来来先进来坐着,二位不要客气,再客气就是跟我过不去!”

    说罢,大嫂左手一个“徐师父”,右手一个“兰亭姑娘”,师徒俩就这么给她一手一个地挽进家里去了。

    三十一.

    夜色浓郁,月间织云如纱。

    窗外透来一缕清凉的晚风,烛火没防备地打了个机灵,眨眼的功夫,火苗又直稳如初,安详地映着一幕略显怪异的场景——

    大嫂身坐一家之主的位子,大口嚼菜咕噜咕噜喝汤,一气呵成的阵势半点儿不亚于刚才的虎啸龙吟;孙孟静静地盯着碗里,每过一会儿才挪动筷子吃上两口;在旁端坐的孙季,则慢条斯理地嚼咽,淡如止水;迫于大嫂的热情,师徒二人也入座其间,手中端着新出壶的茶水……

    兰亭不由得无所适从,虽然这么做是主人家的意思,可端杯茶水插人家饭当儿总归不合适。这么想着,兰亭的目光不觉向师父那边流动……师父倒是心醉茶中,满满的怡然自得。

    不过毋庸置疑,孙季煮的茶确有一种引人入胜的醇厚。师父初尝时,恍如春风拂过,心底扬起一阵清冽的甘鲜,不用说,孙季煮茶时定然使了老成细致的火候。

    “好茶,煮得一手好茶啊。”师父莞然而笑,“老夫真是好福气,先是碰上令兄过了一把棋瘾,此下又得幸过了一把茶瘾。”

    “哪里哪里,能得徐师父抬爱,是我们兄弟二人的荣幸。”

    “不敢当不敢当啊。”师父感慨道,“平日在院中,老夫也偶尔煮茶来尝,可惜从未煮出一壶今日这般的好茶,不过久而久之,老夫还是粗略有了些心得。”

    “哦?晚辈愿闻其详。”孙季兴致勃勃道。

    “那老夫就倚老卖老了。”师父缓缓道,“依老夫看,这煮茶之所需,有一个内外之别。”

    “何意?”

    “你我皆知,煮茶之要,在于茶、水、火、器四合其美。对于老夫而言,精茶、真水和妙器只需向外寻求,可这煮茶的火候,却要考验老夫的‘内功’了。”

    “徐师父的意思是,茶、水、器只是身外之物,而火候的掌握却需本人得心应手,此二者是煮茶的内外之别是吗?”

    “没错。有了精茶、真水和妙器后,困扰老夫的便是火候了,很头疼呢,早一分则沫浮,晚一分则茶沉,时机稍纵即逝,直至如今,老夫还是不能将火候熟练地掌握。”师父幽幽道,“仔细想来,世间之事或许也是如此,哪怕身外的条件都已具备,却不免难过自己这一关。有句话不是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么?可即便老天给了你机会,你也未必谋算得到啊。”

    “真没想到,徐师父竟能从煮茶中领悟出如此的真知灼见。”回应了师父后,孙季噤声不语。

    这是一个老人的心得。一个江湖中摸爬滚打的老人能有这样的心得,不会只因为体会了煮茶的失落,这番话的背后,或许是几十年的沧海沉浮,或许是难以言说的血泪与辛酸。孙季意马难收,循着师父的话语,他想起了过往,忆起了那些大大小小的遗憾……

    嗝——

    大嫂碗筷落桌,打了个顶天立地的饱嗝:“徐师父说的是啊!”

    三十二.

    一刹那,回忆中的图景分崩离析,孙季被响遏行云的饱嗝拉回人间。与此同时,在场的诸位不约而同将目光聚向大嫂。

    这正是大嫂想要看到的——老娘进餐时,随你们怎么交谈;如今吃饱喝足了,老娘就该是这场谈话的主角,就该在众人的注视下粉墨登场。

    所谓“气是争来的,话是抢来的”,大嫂深知这两个道貌岸然的男人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要想话权在手,必须主动出击,不能对他们心存幻想。这时候,大嫂的英明神武便淋漓尽致地展现了出来:

    首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声势抓住众人的眼球,此谓“先声夺人”;而后,无论他们此前谈的是什么,先趁机接上话茬,从而初步将话权捏在手里,谓之曰“顺手牵羊”;最后,便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题目引向别处,来一个“移花接木”了。

    “徐师父说的真精辟。”大嫂转头向孙季道,“小季,我们家孙孟可不就是这样?”

    “是……是。”孙季生板地附和。

    师父闻弦歌而知雅意。不言自明,如许多他曾见过的人一样,眼前这位孙夫人的骨子里,是不甘寂寞的。

    既然如此,师父便不能不成人之美了:“夫人是说……尊夫也曾经很不如意?”

    “那可不!”大嫂一拍大腿道,“您是不知道,我们家孙孟不糊涂的时候,那是一门心思地准备科考,一钻就是二十多年。就像徐师父您说的,身外的条件他什么都不缺,家里的大事儿小事儿哪一样他操心打理过?结果呢,不仅竹篮打水一场空,连他自己都……”

    话到最后,大嫂竟潸然泪下。

    师父感叹道:“‘数日莺花皆落羽,一回春至一伤心’,次复一次地落榜,心情该是何等的失落啊。”

    说来有趣,大嫂提起丈夫的缘由虽然不足为道,可还是没讲多久便触及伤心之处;师父的感叹虽有作态之嫌,却也有六七分真意,即便他在孙季挨骂时,就已听了孙孟的科考失意之事。

    三十三.

    这会儿,大嫂旺盛的风头好像烈火遇上烹油,水来了也浇不灭。

    她讲的全是家事,悲苦酸楚者多,圆满快意者少。这也正常,过去的美满许多时候本就不成故事,有什么可讲,又有什么可听呢?

    而大嫂讲的故事,师徒二人早在孙季挨骂时就已听了骨干,此时不过是丰满了血肉而已。可骨干之于血肉,倒好像抛砖引玉,听了骨干后,再听血肉反而津津有味。

    “徐师父您是不知道,想当初,我们家可不住这穷乡僻壤,只因家运不济,我们才被迫举家至此。”大嫂怀缅道,“很久以前,我们老孙家本来在武春城世代行医,那时候,我们还家大业大,在城中颇有名声。”

    “想必十分风光啊。”师父道。

    “是啊,光是老爷子在世那会儿,就收到不少歌功颂德的牌匾,那时不管是做官儿的经商的还是读书的,都对我们家客气着呢。”讲到一半,大嫂的话音低沉了两分,“可惜好景不长,我们孙家不招谁不惹谁,却偏偏和郑、赵两家扯上了关系,从此就多了一箩筐是是非非。”

    “郑、赵两家?”

    “没错,原本武春城只有一个郑家。他们家世代习武,不少代子弟都入了将门,朝野上下都有他们的关系,这么一来,他们家就成了武春城首屈一指的豪门。

    “后来,武春城又冷不丁冒出个赵家,这家子也是个习武之门,自打发迹那天起就发疯似的走上坡路。本来吧,那郑家就眼里揉不得沙子,哪能眼睁睁瞅着武春城蹦出第二个郑家,而这赵家呢,似乎真想做郑家第二,而且还是个武脾气,就没想过夹起尾巴做人,时间长了,这两家就结了梁子,一直以来就这么不咬弦。”

    “原来如此。”师父心想这位孙夫人的确是能说会道。

    “可是啊,他们争他们的,何必要为难我们?我们孙家世世代代积了那么多德,凭什么要为他们那摊子事儿搞得伤财流血?”大嫂的眼神中,亮起了怨毒的锋芒,“可怜我们家老爷子,就这么生生给他们逼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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