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列车

作者: 张奉哲 | 来源:发表于2020-03-17 23:56 被阅读0次
    张奉哲

    我出生在北方的一个很小的城市,这里和农村没有太多的区别,换做南方好一些的农村都比这里要好上很多。我没有天然的排斥这座城市,却因为父亲的原因很久没有回去过了。我与父亲的隔阂从六年前开始,直到现在,我没有接过他的一通电话,也没有和他讲过一个字。六年前参加高考的我考上了北京的一所高校,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我与父亲的仇恨不共戴天。

    那段时间每天我都兴奋又紧张的等待着,然而很长时间都没有那个叫做录取通知书的邮件寄到我的手上。我联系过我报考的学校,学校说通知书已经邮寄了出来。直到有一天,我偶然听到父母的对话。

    母亲对父亲说,“要不还是把通知书给儿子吧,他都考上了,就让他去念嘛。”父亲斩钉截铁的拒绝了,对母亲凶神恶煞的说,“咱们家根本供不起他去北京读书,早就让他报一个省城的专科算了,他偏不听,那就干脆不要读书了,反正也是要工作的,拿不到录取通知书,早晚就死心了,在家找一份工作总比去到北京那样的城市被人看不起要强。”

    后来,我和父亲因为这件事情争吵起来。起初,我明白我的目的是拿到录取通知书,到北京读大学。所以我的言谈举止里都是试探和屈从,然而父亲并不买账,“和你说没说过报一个省城的专科就好了,你偏不听,你可以不听,我们也可以不供你读书。”“可以不供我读书,录取通知书拿出来。”实在受不了父亲的我面无表情,父亲一向都是自以为是的胡搅蛮缠。他骨子里的自卑和胆怯让我嗤之以鼻,更不愿意成为像父亲一样的人。

    “你怎么跟我说话呢?你就这么跟你的父亲说话?”父亲愤怒的进了他和母亲的卧室,他拿着录取通知书走出来,一边走一边暴躁的将录取通知书撕得粉碎还咒骂道“想要录取通知书,你有这个命到北京读大学吗?你从生下来就没有北京的命。我让你读,让你读。”我冲过去与父亲争抢,被他一把甩开。父亲将撕得碎碎的录取通知书扔到火盆里,一把点着了火盆,我的梦想瞬间化为灰烬,我与父亲的感情也在这个瞬间变得一文不值,我对他的恨从这个时候起,连绵不绝,一刻不曾停止的生长着。

    通知书被焚烧后的第三天,我依旧是滴水未进,母亲害怕了,与父亲大吵了一架,父亲开始不回家。他开出租车,通常是隔天倒一次班,有的时候开白班有的时候开夜班,和母亲争吵以后,谁也不知道他不开车的时候去了哪里,我也丝毫不关心他为什么不回家,在不回家又没有工作的时间里,他能去哪里。

    母亲心疼我,许诺我只要学校接收我,她砸锅卖铁也会供我读完大学,至于父亲,她负责搞定。我这才进食。说实话,当我的梦想当着我的面被撕得粉碎又被焚烧干净以后我似乎处于一种灵体的状态,我已经失去了除了生命以外的所有功能和能力。当我的母亲,那个瘦小的为了操持这个家付出无限辛苦的女人承诺我,可以到北京去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我的胃空洞到可以容纳世间一切可以食用的物体,它饥饿而急迫的需要很多很多填满它的东西,它需要为这个身体提供能量的材料。

    母亲给我烧了一只鸡,我只剩了一桌的鸡骨头。在房间收拾了很长时间,我把我所有珍贵的东西统统装进了行李。之后的几天我和学校沟通之后就离开了家,此后的六年从未踏进家门半步。我不愿意再和父亲争吵,再和父亲拥有一丝的关系,我怕我忍不住变成一个暴躁的人,你不会知道当你有一个那么失败而又让你失望的父亲,对于你来讲是一场多么深重的灾难。很多时候,他会让你变得不像自己。

    有一年除夕,母亲给我打电话问我在哪里,我说在打工的地方,母亲问了详细的地址,然后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后来很久,我都没有问母亲是如何找到我的,从未离开过家的母亲,为了见我一面,从那个呆了一生的小城来到首都北京,我能想到对于她来说,是何等的艰难,因为最初对于我来讲也是异常艰难的。

    “你好几年没回家过年了,妈妈心疼你呀,今年妈给你做年夜饭。”我看见哽咽的母亲眼睛里滑动的液体,是激动、愧疚、怨恨还是委屈的液体?母亲走的时候给我塞了五千块钱,说自己一个人在外要懂得照顾自己。我看着母亲的背影消失在火车站的时候,眼里的泪水不争气的掉落出来,我知道这五千块钱有那个人挣来的,可又有什么关系呢?谁会闲的去戳破这件事,然后把五千块钱塞回母亲的手里,让母亲难过又忐忑的回到那个小城市去?再遭受那个人的无尽的嘲讽?我当然不想再和那个人有任何的关系,可是我知道这五千块钱是母亲怎样才能争取来的,我的心里只有母亲。

    打工赚钱并没有耽误我的学业,我的成绩还算可以,毕业以后就找到了一份比较安定的工作,每个月税后能够拿到4000多元钱,工作了两年以后,我已经可以拿到8000块了,在北京租住的地方也比家里强了不知道多少。我想,有一天,不久以后的一天,我会把母亲接到北京来,和我一起生活。我应该会骄傲的给母亲打电话吧,我想那个人会为当初的行为感到羞愧和自责吧,然而我不会原谅他,一辈子都不会。

    先打电话的人是母亲。“星辰,你能回家一趟吗?”

    我知道家里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非常严重的事情,不然母亲绝对不会打这个电话给我。“家里怎么了?”

    “你爸,你爸可能快不行了。”长时间的沉默,母亲在等我的决定,而我也在等我的决定。

    “你爸感染了这次的新型冠状病毒,可能,等不了几天了。”母亲绷不住呜咽起来。

    “他不正好找到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了吗?恭喜他吧。妈,你注意身体,离他远点。”匆匆挂断了电话,手已经开始颤抖。我在意外,我担心的不只有母亲,还有父亲。明明我对那个人恨之入骨,为什么还会如此的担心他。

    这段时间新冠病毒的出现,我看到了太多人和人的故事,有的温暖发烫,有的冰冷寒心,我能做的事情就是把自己关在家里办公,给前线捐赠一些需要的物品,在很多个黑夜,我望着天空,看见满天的繁星,我在想,是不是它们中有一些是新冠病毒送上去的。为什么明明知道野味和家禽家畜有明显的区别,明明2003年已经经历过一次可怕的非典,还会去挑战大自然呢?野味真的那么好吃吗,真的是大补吗?我不知道野味是否大补,但我知道野味蕴藏着未知的病毒,每一次人类的越界,都会大概率得到大自然的惩罚,这惩罚是每个人都不想承受之重。平地一声雷,平白无故为这个美好的社会增添了不必要的烦恼。大量人力、物力的投入,还会有更多的人染病吗?经济会萧条吗?诸如此类的问题,原本都不需要在繁星之下,黑夜之中去思考。

    天灾难防,人祸亦难防,而父亲的染病让一向自诩无比强大的自己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多么的虚伪和弱小。原来一直以来,我都明白父亲,知道错了,父亲原本只想保护我,保护我的自尊。他不惜用转移的方式让我恨他,也不想让我来到若大的北京遭受别人的白眼。可是并没有呀,我都走过来了。我知道母亲每个月给我打的生活费都是父亲开出租挣来的辛苦钱,自我出生,母亲就已经不工作了。父亲也尝试与我和好,他打过很多电话给我,我一个也没有接过,任凭电话铃声不停的响起,长长的铃声是他的期待,当铃声消失的时候,我知道是他每一次的失望,也是我报复的快感。

    如果你也曾经目睹自己最亲的亲人当着你的面毁掉你的梦想,那么你大概会理解我此时此刻的感受,他痛苦一分,我就舒坦一分,可是如果他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我又如何能够舒坦呢?只有他在受苦,我才能过的舒坦。

    哪怕不想与父亲和好,可心中的焦急诚实的道出了我的一切,我是担心父亲的,哪怕是为了自己能通过他的受苦而活的舒坦,也担心母亲。打点好一切,疫情发生以后从未出门的我,背起背包打开了密码门,按下了电梯的按钮。

    那些似曾相识的场景渐次进入我的眼睛的时候,过去六年没能看到的城市,没能参与的故事,也都在尝试着进入我的脑袋,好像倒放的录像带,那么真实,那么真切。

    回到小城的时候是早晨的六点多钟,印象中的天朗气清,应该还是的,带着口罩,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自己根本感受不到迎面刮来的风和小城特有的清新。还好,有出租车可以坐,司机是一个与父亲年龄相仿的中年男人,应该比父亲略小几岁。过去,父亲也经常在这个时间出车,顺便把我丢到学校门口。

    我坐在后排,把沉甸甸的背包卸在座位上,靠在座椅上睡着了。我能感到车子平稳而迅速的向目的地驶去,那里是终点吗?我不清楚见到父亲以后自己会是什么样的状态,是否会原谅他。我睁开眼睛的时候,路程已经过半,司机有意识的和我闲聊起来。

    “从哪回来的呀?”司机试探着。

    “北京”我犹豫了一下。

    “北京跟咱们这差不多吧。”

    “啊?哦,差不多,毕竟是首都,人流量大,患病的人也会多一些。”

    “那学生多吗?”司机突然有些焦急。

    “学生不多,学生寒假都回家了,不是一月初北京才开始出现病患的吗?”我反问道。

    “哦,那提前离京的应该没啥事。”司机念叨着。

    “大概率没啥事,这事谁能说准呢?咱们这不是也有确诊的了吗?”我想起了父亲,那个与我仇深似海的男人。

    “不出门就不会得病,所以在家老老实实的呆着是最好的。”

    “那您为什么还出车,司机接触人流量这么大,保不准就被传染了。”

    “我这不是带着口罩呢么。新闻说了,N95口罩能够过滤95%以上的病毒呢。”

    “那不是还有5%的可能吗?”

    “该得病咋也跑不了,咱做好了防护,就听天由命了。还能动,就出来正常上班,现在可不是谁想上班都能上班的,也就我们这些开出租的,还能挣点钱。小伙子,我跟你说,现在出行的人虽然少,可是打车的人多啊。咱们这公交都停了,去稍微远一点的地方,都得打车。你说,我们要是再不出车,那市民怎么出行呀。难道就都在家放羊吗?”

    我笑了笑没有言语,这个时候左手的运动手环突然剧烈的振动起来。在北京的这些年都是这个手环与我朝夕相伴,很多次我一个人坚持不住的时候,当我将手机的通讯录和微信的好友列表翻来翻去很多遍的时候,我还是选择了自言自语。

    自言自语可以不打扰也可以不后悔,很难想象成年人在另一个成年人面前痛哭流涕的狼狈样,尤其很早就明白了生活是什么,很早就感受过痛苦的我。运动手环里记载了我太多的狼狈和无助,每当我挥汗如雨的时候,它都会清晰的记录下我每一滴汗水裹挟的时间,都会记录奔跑的分量,都会诠释肆无忌惮的释放以后我坚持的步伐。

    父母与子女之间似乎永远没有隔夜仇,总会有一边以各种借口和理由率先修复此前被破坏的亲密,然而,像我这般念念不忘,冷若冰霜的儿子,人世间可能极其少有。我却也满不在乎的挺过了六年。

    车子可能是蹭到了冰面,我能感到车子滑了一下。司机师傅没有言语,我却感到了他的紧张。北方的冬天路上经常会有某一处是结冰的,弄不好踩上去就会来个酿跄,搞不好还会人仰马翻。我想起六岁那年的冬天。

    “星辰,星辰,这里,爸爸在这里。”爸爸张开双臂在期待我向他跑去。

    “爸爸,爸爸,爸爸。”我叫喊着朝父亲跑去。

    然而迎接我的却不是父亲的怀抱。我被冰面绊倒了,重重的摔倒在冰面上,稚嫩的膝盖狠狠的砸在冰面上。我没有流出一滴泪水,只是久久无法站立。

    “星辰,你没事吧,星辰。”父亲焦急的朝我跑来,想要扶起我。

    我疼的尝试推开父亲的手,父亲竟然配合的拿开了双手。我在地上跪了很久以后,才慢慢尝试着站起来,可是我看到的是父亲严肃的脸。

    “不疼了吧?”父亲面无表情,有一些严肃的口气。

    “不,不那么疼了。”我有一些胆怯。

    “不疼就回家吧。”我拖着还有一些疼痛的膝盖跟着父亲回了家。

    父亲和母亲大吵了一架,母亲埋怨父亲没有照看好我,父亲起初一言不发,最后朝母亲大叫起来“以后,钱星辰你自己带”。

    那个时候,我流下了眼泪。

    从那以后,父亲很少与我交谈,除了必须要说的话,基本上不会说一个字,我与父亲的关系也在微妙的构建着。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父亲的渴望与日俱减,对父亲不再像小时候那般依赖。父亲很多次想与我亲近,可是一看到母亲或是想起些什么也就走开了,到了后来,父亲也不知道能和我说些什么。我的功课,他完全无法辅导。

    我喜欢看NBA,十四岁那年我拿着攒了很久的钱买了我的第一件正版的球衣,科比的8号球衣。我明明看到父亲在我的房间,手里拿着那件紫金色的球衣,嘴角动了动,那样子就好像充满了遗憾,可能他也想买给我吧,我是知道父亲也看球的,可我从未与父亲一起看过球。他开出租,我们很少会有机会同时在家,也会巧妙的避开有球赛的时间。可是当我走进房间的时候,他将我心爱的球衣扔在了地上,还对我大声呵斥“如果你觉得生活费多到可以用来买这些没用的东西,那么下个月起,你的生活费可以减半”。

    高中三年级,每次模拟考试我的成绩在班级都算是名列前茅,一天,父亲破天荒的跟我说了话。

    “你准备报考哪所大学,学习什么专业?”

    “我想去北京,专业还没有想好,等二模结束以后我根据成绩来筛选一个自己喜欢的专业。通过三模来稳定成绩,然后……”我看见父亲满脸的不在意和不情愿,没有继续说下去。

    就这样我们父子俩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那个时候,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父亲可能也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父亲动了动嘴角,我看到他叹了口气,刚要说些什么,母亲就回来了。只见父亲拿出烟点了一根,抛下一句冰冷的话就离开了“报一个省城的专科得了。”

    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不喜欢父亲了。他开出租车,开始没日没夜的工作,在家睡觉的时候就像一只疯狗一样,睡醒了拿上衣服就出门了,回到家倒头就睡,也不去洗漱,不知道母亲是如何容忍这样的父亲的。父亲睡觉的时候。没有人可以打扰他。有一次,我在倒水的时候不小心将杯子弄到了地上,杯子发出了清脆的响声,碎一地。我正在清理碎片,父亲突然坐了起来,冲出房间,怒目而视。我抬头看着父亲,父亲朝我大吼起来“以后我睡觉的时候,不要弄出七七八八的响声,不然你就给我滚出去。”

    我惊讶的看着他,开始厌恶他。

    我知道很晚的时候他回到家,如果我已经休息了,他会到我的房间看一眼我,就那么站在床边,不说一句话,然后默默的退出去。我一直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可能,他是想知道我好不好吧。反正对我一点都不重要。

    就在他撕毁我的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对他的厌恶变成了仇恨。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的父亲和别人的父亲是那么的不同,不仅仅是因为他挣钱少,也不仅仅是因为他不懂很多东西,而是因为他居然对他的儿子如此的凶残。他竟然能亲手撕毁儿子的录取通知书。

    “咱们这各个小区都封起来了,北京封了吗?”司机突然的攀谈,将我拉回了归途。

    “咱这动作还蛮快的,北京也会封的吧。”

    “现在各个超市能吃的都被抢光了,北京呢?食物供给还跟得上吗?我觉得北京肯定比咱这儿强吧。”司机有些信誓旦旦又有些疑惑。

    “哪都一样吧,北京超市里也没有食物了。”我有一些心不在焉。

    “那群众吃喝怎么办?政府不出来解决一下吗?”

    “过几天,快递通了,周边的超市就能恢复供货。这几天,家里的存货应该还够吃的吧。反正,我平时也会在家里存一些食物的,现在一般家庭差不多都会这样吧。”

    “那学校呢?我儿子今年没有回来。”司机有一些担忧。

    “学校更没问题啊,寒假学生都放假回家了,没什么人。每所学校里面又有那么多的超市,您儿子即使没回家也饿不死的。”

    “那倒是,那倒是。”司机哈哈一笑。

    “你说这小区啥时候能解封呢?现在回家都不好回。我这每次交班回家都可费劲了。”

    “正月十五以后如果好转可能会解封吧。”

    “为啥呀?”司机急迫又好奇的询问。

    “因为是第一个拐点,但是马上会有下一批疑似患者病发,估计得过了这个二月份才能彻底解封吧。”其实我清楚的知道三月底都不见得能够彻底打赢这场战役,毕竟拐点和潜伏期还有疫苗这些都需要时间。

    “这个就看国家的了,咱们普通老百姓也帮不上什么忙。戴口罩,勤洗手,多通风,少出门,就是对国家最大的支持了。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咱要是有口罩,也支援几箱口罩过去。但咱没有啊,咱普通老百姓买个口罩老费劲了。”

    我尴尬的笑了笑,隔着口罩估计什么也看不到。

    “前几天抢双黄连口服液我们这些不会上网不会用手机的根本抢不到啊,那药店排队的人海了去了,我这开出租也没时间排队去,压根就没有买到。”

    “双黄连口服液并不能有效的预防新冠肺炎呀。相关的特效药和疫苗都还在研发过程中,瑞德西韦或许有效,可这药并没有上市啊。”

    “双黄连没用啊?那都说好使。”

    “谁说好使?没有任何官媒说双黄连好使呀,越是在这种情况越是要过脑,智商很重要。”

    兴许是有一些尴尬,也或许是在一来一往的交流中,车内的氛围逐渐温和起来,司机也把话题从疫情转换到了家庭。

    “结婚了吗?”

    “没呢。”

    “家里几个孩子呀?”

    “我们家就我一个。”

    “那父母不催吗?我都着急我儿子啥时候处个对象。”

    “不催。男孩子还是先立事比较重要,成家早晚的事。”

    “我儿子也是,不让管,每次和他说点啥,脾气可大了。你说父母这一辈子不就是图个儿孙满堂,阖家美满吗,还能图啥。说啥,做啥,不都是为了子女着想,都希望子女什么都好。”

    “父母都是这么想的吗?”

    “那可不,哪个当爹当妈的能害自己的孩子呢?”

    “那您为什么让您儿子读大学呢?”

    “那该读不就得读吗,多读点书好,以后都用得上。我们老两口就是读书少,你看我,除了开出租啥也不会,别的也干不了。我要是哪天出了点啥意外,车都开不了。那时候,就只能在家呆着。”

    天下父母心是书本里面讲到的,就是有不为子女考虑的父母,在没有遇到之前你也许不会相信,但如果你像我一样拥有一个那样的父亲,你就会明白有些儿子为什么会那么憎恨自己的父亲。我至今都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不希望我到北京去读大学,明明我的成绩没有问题,他却偏偏要我到省城读一个专科。莫不是父亲魔怔了,觉得北京是一座吃人的城市,去了北京我就会尸骨无存,还是父亲真的从心底就觉得我是一个不配到北京读书的人,我的人生就应该属于小城市。

    “咋这个时间回来,过年在北京加班?年轻人就是累,我们这在家的过年都不用折腾。”

    我一下子懵住,不知道如何回答。我不能和司机讲自己的父亲感染了新冠状病毒,就要离开人世。他会同情我还是像看瘟疫一样睁大眼睛盯着我,然后把我从车上赶下去?

    “要是这疫情恢复的快,我儿子说不定还能回来一趟。”司机毫不在意我的沉默,继而继续追问,“你们年轻人过年都喜欢咋过呀。我儿子每年过年回来不是出去和同学聚餐就是一个人捧着手机和电脑,一天都说不上一句话,连吃饭都听着音乐。”

    “想和儿子交流吗?”我苦笑着看着他,口罩将我的苦笑完全遮挡。

    “当然想,一年回家两次,呆不了几天,你说能不想吗?过年回家连个说话的机会都没有,能不生气吗。可是你还不能跟他发脾气,他脾气比你还大呢。给你气的。可是不回家过年,你还惦记他。”司机有些遗憾。

    “您描述的是现在的通常情况,孩子和父母能聊的越来越少。”

    “你说你们为啥就不愿意和父母沟通一下呢?”

    半晌没有交流,司机可能也感到了尴尬,刚要说些什么。

    “你们知道孩子们想要什么吗?其实不是手机和电脑,那些事情什么时候都能做。他们想要的其实是父母。就像您每天奔波来奔波去,真的是因为喜欢开车吗?不是的,是为了养家糊口啊。”

    “那为啥还不和父母沟通呢?耍酷啊?”司机师傅哈哈一笑。

    “因为无法沟通。如果能和父母沟通,谁愿意周而复始的拿着手机。孩子不知道过年的意义吗?不知道回家次数少吗?不知道父母才是最爱自己的人吗?可是,大多数父母与孩子沟通就是吵架的前奏,不需要多,几句即可,为了避免吵架,不如和手机相爱,与电脑执手。有的家庭,子女与父母甚至已经反目成仇。”

    “反目成仇?父母与子女能有多大的仇恨,还能反目成仇?”

    “有些时候,父母太过于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的判断和行为,伤害了孩子还不自知。总觉得自己的想法和做法都是对的,只要自己的出发点是为了孩子好那就是对的。可是你想要给予的爱,能够给予的爱真的是孩子需要的爱吗?真的是合适的爱吗?”

    司机很久没有说话,我也靠在座椅上,是不是所有的父亲都是这般,他们理所应当的认为,父母和孩子之间就不可能存在所谓的仇恨,不可能拥有距离。父母只要举着“我都是为你好”的大旗,就永远都是正义天使,孩子无论如何都要接受父母的这番情真意切的馈赠,不然,就是离经叛道,就是忤逆不孝。当我身为人父的时候,也会变成不会和孩子沟通的怪物吗?也会只关照自己的感受吗?

    我想起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对我是极好的,那个时候我觉得父亲是全天下最好的父亲。父亲开着他的出租车带我去所有我想去的地方,他会在夕阳西下的午后带着我开上无人的马路,我不记得那里是什么地方,但我能够记得的是父亲很帅气的开着车,车速很快,我会有一些害怕,也会有一些兴奋。

    父亲会在某个深夜突然敲开我的房门,然后送给我一辆喜欢了很久的遥控车,我还记得我的那辆遥控车是红色的,我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整个人兴奋的哇哇直叫。父亲没有很多钱,可是父亲会尽量满足我的所有要求。

    父亲会骄傲的和别人说我的儿子如何如何,能够做对多少算术题,背下来《三字经》《百家姓》……直到那个我滑倒在冰面上的午后,父亲突然就变成了另一个父亲,一个我不认识,并且开始厌恶直到憎恨的父亲。

    如果说父亲不愿意我到北京读大学是现在的我还能够理解的,那么他从那个午后开始的变化则是我心疼的。

    当父亲意识到当我完成高中学业的时候,就要走向社会,那个他每天奴颜婢膝的社会,他知道他将不能继续陪伴在我的身边,他不知道我将要面临的是一个怎样的难题,他更恐惧于,他无法给与我我想要的一切,我将脱离他,独自面对纷繁复杂的社会,独自承担压力,独自学会成长。他开始恐惧,当我走进社会,不得不面对现实的时候,会知道我的父亲,他是多么的无能,而我为此可能会遭到同学们的轻视以及嘲笑。

    他的种种不安和考虑都是对的,然而从来没有一个人会轻而易举的遭到别人的嘲笑。我的出身并不能决定我的人生,生而为人,总能扭转乾坤。然而,父亲不懂。他在很久以前就得了“肺炎”,严重的“肺炎”,让他倍感压力,呼吸困难。直到六年前,他的“肺炎”在接到我的录取通知书的时候恶化,以至于朝他的儿子大喊大叫,撕碎儿子的录取通知书进而焚毁希望与梦想。父亲不知道,人生中的若干种可能是父子一起走过来的时候,彼此微笑的时候品尝过的温暖,那是父子关系中最高级的快感。

    或许,父亲的“肺炎”就是在那个午后罹患的,日复一日,他的病越发的严重起来。呼吸困难,让他心烦意乱,无法正常思考,更无法对儿子做出应有的举动和行为。但那时的他至少还能活着,一天天的活下去。比起很多年前的“肺炎”,这次的“肺炎”是能够夺走他生命的病症。我不知道,等我赶到家里的时候,父亲是否还在病床上,或许,他已经进了冷冻室还是已经变成了骨灰盒里的骨灰。母亲会如何脆弱的跌倒在我的肩上,趴在我的怀里嚎啕大哭。

    一想起这些,我就不寒而栗。我再也没有机会惩罚父亲了,再也没有机会让他看到我才是正确的那个人。我能够感到自己的眼角湿润了,水气趴在睫毛上,正尝试着坠落下来。

    许久没有说话的司机师傅突然说话,“那要如何才能让儿子放下手机呢?”

    我看着镜子里的司机,就好像看着我的父亲一般,是否父亲也在努力尝试,如何才能重新得到自己的儿子?

    “从接受他开始,如果你接受他的一切,他就会接受你的一切,你们自然有说不完的话题可以说,就好像我们之间,轻松而愉快的谈了很多。你要相信他并相信你自己,你不要强迫以及武断。你不理解的事情会有很多,不要急着去否定,而是想办法去接纳。”

    “行,我试试。”司机憨憨的笑着,虽然口罩将他的嘴捂得严严实实的,但我看到了他的笑容。

    见到母亲,母亲既惊讶又激动,拉着我,久久不愿松开手。“回来怎么不说一声,想吃什么菜,妈妈去准备。”

    她突然想起什么重要的事情一般,“哦,你爸没事了,只是普通感冒,已经好了,过了观察期,现在出车去了。刚感冒的时候感觉他都要把肺给咳出来了。现在他没事了,你也回来了,晚上能吃个团圆饭了。真好,妈去准备菜,你想吃啥菜?”

    突然,母亲注意到我脸上的表情,紧张到不敢再说话。

    “做啥都好,谁想和他吃什么团圆饭。他命还真大,肺都要咳出来了,尽然都没有感染新冠病毒。我回来拿东西的。等我过了观察期我就回北京。”

    母亲愣了一下,“观察期,对,要14天呢,行,那就在家住着”。

    家里哪还有我的什么东西,六年前离家的时候,我就把几乎所有的属于我的东西一并带走了,这个家如果说还有什么是属于我的,那就只有我的父母了。

    “我得对社会负责。”我理直气壮。

    母亲似乎已经看破了我的谎言,没有言语什么,跑去厨房准备晚饭。我似乎看到她转身后脸上的微笑,是欣慰和满足。

    回到房间,一床被子还是我六年前离家的时候的那床,它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摆放在床上,房间内的摆设也和我走的时候无二。母亲一定还是按时打扫房间,她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回来,但她做好了我回来的准备。

    父亲呢?他是否也做好了我回家的准备,还会像给我打电话的时候一样,一声声的呼喊我“儿子”?不管如何,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了,过去很多年的始末和原委真的都不重要了,是否和好,是否讲出那句话,迈出那一步,都是生活接下来的命题,可是父亲安康就是我此刻的安定。我激动到掩面而泣,趴在床上,久久不能停止,就好像六年前目睹父亲一把火烧干了我的梦想后那停不下来的眼泪,此时此刻,是原谅?是和解?是如释重负。

    舟车劳顿,曾提心吊胆的我此时此刻趴在我久违的床上,感受到了温暖和柔软,却也感到自己的脑袋有一些发烫,它可能是鲜红色的吧,像那颗挂念父亲的赤子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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