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回不去的一往情深
文☫柳若怜
你是我回不去的一往情深[二十六] 人间无别事
烟舟去客花间侣,山水别邻不知年。
兰若寺,钟鼓音清清泠泠,久久忘绝于南山。连待蕊的桃花骨朵,还安放着昨夜,经宿未眠的梵唱。
从取净亭中望去,有居士奉香缓上,络绎接踵。林外扫龛的老者,应是山下静泊的樵苏。僧侣提木桶,正三两相接,沿幽簧小径去泉边打水。
在修竹茂林深处,有披长襟散发于肩,对清风淡抚琴弦的孤客。斯人,为处士还是隐者,姓陶、谢抑或字和靖、摩诘,并无人谙晓。而我,似乎只能在其,一曲《梁甫吟》中,揣度其素心深处,出自红尘的隐语。
清音乍淡,随草木喑哑。任微风倏飒然,我还是听到了,那一指弦断,湮覆尽的痴缠。再张望去,琴人俱匿迹林径中,不在云深处。唯余“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回顾古刹,往生碑下有花信女子长趺,不起,须臾半晌,不知缘何。而姻缘树前,则有白衣少年,执薛笺蒲坐,似浅念南无待掷诗签,当必因谁。
还有些许山水过客,来往如烟,连同草木叫我辨不出。我心清谙,我和他、她、它们一样,都本来自山下的那个世间。我亦如斯,深痴过,执过,念过。谁料“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时至而今,已放却,舍却,忘却。从此“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
人间无别事,山上有洞天。有草木知音,山水相伴,便可如唐人诗中所言,“逢人不说人间事,便是人间无事人”。我倒一生甘愿,只在此山中。“合口便归山,不问人间事”。你若说,多少应得几声,便讲讲清风何世,聊聊明月前身,或诉诉,诗词旧卷处一抹苔染的光阴。
你若还说,多少该回些逸趣。那我自会答汝,“山中何事,松花酿酒,春水煎茶”。而因做这样的事,我已欣然一半生。你看,山,水,以及日,月,都盈盈卧在我眉梢眸底,指尖心头。山是眉峰聚,水是眼波横。日为烟火画,月为花雪诗。
山中之一生,独处心闲静。恰识此刻不嫌短,参到彻时未觉长。那时,都说着人间无事,原只因你我相安。这“你我”,即众生。那时,我依然“看山是山,看水是水”。共花木叙旧,陪烟雨念往。或许,说道间少了些年少,多了些禅思——
“我如今,依然常记起当初情景。记那日,我自睡眠初觉醒。见自己卧在一树荫,下有花儿垫作茵。因觉心惊,不知所居何地,身是何人。更不知何自而来,如何至此境”……
你是我回不去的一往情深[二十七] 无妻梅也可
南山竹处,幽人独宿。雪夜柴屋,炉火茶壶。
为访烟川,因痴山色。我已在此侣明月梨花,陪湛水榕阴,放舟了半许流年。此处,虽不是五柳先生,笔下落英缤纷的世外桃源。亦不比和靖逸者,所隐梅花暄妍的西湖小园。有只有,旧诗洇初墨,多情忆音书。山水似昔识,伴我画罨居。而这,足以我一世安生。
我的生身姓名,早共白襟的佩剑,一并还予了青山。我的年少柔情,亦如旧时的眼波,一齐交付于渌水。至于这负白的青山,已被江南的烟雪覆了几世,几重,你大可不必问我。这离萍的渌水,还将见证多少别筏的嗟呀,忧惋,你也无须耿耿于怀。
不忆世尘四时雨,人间之事草木知。我本清都山水郎,浮生一梦惯行痴。三径就荒,江乡何处,我已许久未问。然人世茫茫,时天涯咫尺。即使旧日相识,你莫要来认我。你昔春桃花待月,酾酒临风的故人,已老在你长年不放,墨色未央的信中。他定音容少改,诗气横秋。怎会是我这般苦行修者,龙钟体态。
在南山之上,有刹名兰若。我身虽隐栖菉竹泉畔,而心早已皈依于,那日继一日的晨钟暮鼓,木鱼梵呗。我虽白发徐生,琐恨未减,却也挂碍无多,嗔念可逾。至于五湖之风月,前尘之过往,不过如《五灯会元》中所云:雁过长空,影沉寒水。雁无留踪之意,水无留影之心。宝月流辉,澄潭布影。水无蘸月之意,月无分照之心。
你道我年岁见老,遂有离尘之心。你哪知,世不远尘,人何出世?我,亦并非尽遁空门。你知我久居这南山竹畔,顶礼食斋,镇日幽人独往,难拾烟火迷离。你也莫道我谧然静僻。我长年诗画随景作,绿蚁不辞频。自有梅花小筑,明月简碑,及水荇砚纸,清风笔墨。而心上亦如有梨花院落,青草池塘。纵处于茅屋陋舍,又如何不是一个“安“字,共一个“闹”字。
正可谓:无友山为侣,无亲诗作戚。无妻梅也可,无子鹤送终。即使江南无所有,我还可聊赠一枝春呢!你若还想,问问我的归处,又何以谋生,就去轻询一下,这世间的草木吧,她必会心持素淡,清清地告诉你——
如问溪庐旧主人,请寻梅花之空谷。扬州鹤背骑不惯,世人谓其一樵夫。
你是我回不去的一往情深[二十八] 此身非我有
“南国红豆未发,君已容颜迟暮”。
这是我许多年前,还称得上年少时的文字。未想,光阴虚掷之处,似乎证应于此身了。随着年岁愈增,我倒越发深信,苍老实实是件,你最不情愿接纳,却又无以拒绝的事。好比生活,消容淡色,摧骨折躯,总在挟持人,去迫不得已。
水鉴犹清,终映不清我,新愁染缕的华发。老月欠明,却照得明我,额眉褶尽的纹络。可最打紧的,又并非这外在的音容流迁。至乎肯綮的,是心上那方净土,被烦忧、愁怅、薄凉等杂物堆个满当,理不出清,整不来明。也就没处,溯认前时模样了。
身非已灰之木,而心似不系之舟。人生于世,总该要学会沉浮跌宕的,至少须在年老二字,可当作借口之前。你看“生”“活”一词,不也无时无刻地,诫示我们别死,以及别死心。哪怕拟以世故的应付,也大不必停止前行,一生追寻远方的脚步。
远方,没有诗。但远方一定有,更和煦的阳光,更柔媚的微风。远方一定有,牧羊人踏翠披青的草原,摆渡者湛蓝澄碧的湖水,惜花客姹紫嫣红的林园。远方一定还有,你诗梦中,一直想遇到的她,以及你年少时,一心想成为的你。
总之世事多诡,而岁月如谜。没有人,可代替你活。偏又有人,活你所想活。至于其是谁,我想你早有答案。
当然,这话是对你说的。我,似乎已不会去远方了。不止因我白发多悲,一棹难从。亦缘我如今,更婪心地呓念起,故人无恙,老暖贫温。说的浅白点,即我将半世出不得浮生,为围城所困,囿樊笼之苦。而这副庸碌无为的糙皮囊,早已并非我,一人说了算。
既然,此身非我有。又何必许什么,“小舟从此逝,江海寄馀生”!不如归去,将柴门深掩。再不问窗外,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
你是我回不去的一往情深[二十九] 萤火虫之墓
夜阑人静,数点荧灯。月淡于扉,不见星河。
都说,“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这是诗人的口吻。我推门而出时,只一袭单衣,对风寒料峭。小村清寂,灯火次灭。唯有数枝淡影,因风之故,柔柔地摇漾于墨水池塘,倒映些波光微粼,逸趣欣然。抬眸望去,无星屈指,月色伶俜,却亦似旧时皎洁,让人空生些“昨风一吹无人会,今夜清光似往年”之况味。
可再去追忆溯想,那些昨日之昨,往昔以往。又倒暗自里觉得,还是那时候的月更明亮些。我也心清,并非月色变淡了,是人在长大变老,以至于年少,纯净,忧伤,深情,都回不去了。就算可以怀念,回想时,又总也记不全。
好多事、物以及美好,原以为可以一生安放于心的。可到底还是忘了。剩下来,净是些散碎、模糊的片段,已深深刻骨,再没法抹却。
乡间的夜还是夜。即使村庄,已不再是以往的村庄,故人,少了几个。走在水泥圩场,静静想念时,扑面的风也温柔了些。此夜,当安个好眠。我将就着那些,我迟迟未敢执笺,放怀抒言,生怕惊扰了的旧时梦,入睡,入醉。一世不再醒。
原来,我还是那个,扑流萤的九岁小顽童。长不大在蝉鸣、蛙声一片的夏天。
夜,只属于夏天。干燥、闷热、瘆人,又不失静好。土房子里没法住。草床之下,一条蛇缠着一只蛙,最后请来邻家的阿姐,才一并铲走。蚊子嗡闹个不休,这自然不算什么。我还巴不得被咬上几口,好将全身的痒都挠一遍呢。最可恶的,当是蜈蚣,比洋辣子还可恶。洋辣子住草丛里,很少祸害人。可蜈蚣,白长了那么多腿,不到江湖闯荡历练,非要往人家里钻。也不知又躲在哪一条墙瓦缝隙里,等夜深伺机出来。
我还好,被咬的几次,都是小蜈蚣,也疼得半夜不再睡,只顾哼唧了。可母亲就倒了楣,被老蜈蚣盯了睄。那一夜,拿针挑破了脓,用盐水、草纸、棉花简单处理了下。我就带着手电筒,长竹杆,小纸盒,去捉蜘蛛了。长者说,蜘蛛可以吸掉毒血。可惜没捉成。又庆幸没捉到,我其实很怕蜘蛛。捉蜘蛛,可不比捉蜻蜓有趣。我最终还是捉了些蜻蜓,放在母亲房里,关上门,就不用蚊香了。
那时。我和父亲在门前,露天的土圩场上睡。摆上方方的竹床,枕着棉草包,舒适又惬意。这竹床,是父亲做的,很结实。父亲之前是个篾匠,手艺自然精巧。这时候,我用金银花露水,在身上擦了一通。吹着风,可凉快不少。有了风,也就不用母亲,拿蒲扇子摇啊摇了。躺竹床上,跷着腿,就是不睡。天上呢,有条长长的星河,每一颗星都发光,晃了眼,就数不过来。在众星之间,则坐着月亮,像是个家长。月亮很圆,听说住了个仙子,可惜没瞅见过。
池塘边亦热闹非凡,蛙声在众虫鸣之中夺冠。灌木里的蝉争相叫嚷,时续时断。隐蔽的蛩音依然尖锐,却少了气场。还有不知名的鸟雀碎语,像是难以入睡,劝蝉蛙别再吵,时间一久就沙哑了。而我最欢喜的,当数萤火虫了。这些可爱的精灵们,前世一定是天上的星星,或者说,星星的前身即萤火虫。
萤火,一眨一眨,是会飞的小灯笼。这萤火虫,是夏夜里的一片清流,唯独它,安静的不像话。它们又是最亲近人的,径直往人衣袖、身体、指尖飞,一停就赖着不走。慢慢的,人也会发光了。这萤火虫,不怕人摸。你若想捉它,不必用蛛丝网做的竹套,伸出手去等它飞来即可。那一夜,我用火柴盒子,装了好多,又放了一些。本打算去池塘边再多捉些,父亲不许,说草丛里住着癞蛤蟆,要让你麻子脸的。我自然怕这些,就没再去。
可等到第二天,打开火柴盒时,却发现萤火虫都死去了,不再发光。我把它们埋在池塘边。祈祷着某个夏夜,在星河中再认出它们。可我为此,依然难过了好久,甚至吃不下饭,母亲问起原由,我什么也没说。后来,我也就没再捉过萤火虫了……
梦,终于是会醒的。醒来,也便一切都变了样,甚至什么都不在了。我掩泪入门,锁好房间。拾起笔来,才蓦然觉得,那萤火虫,分明就在昨夜死的。我父亲也一样。只是——
昨夜和今天,隔了十五年。
你是我回不去的一往情深[三十] 老无可老时
老人说,每个人来到世间,都被上天安排了,要去一回天涯,走一趟海角。并非为了寻觅,最初失散的那个谁。而是为了期许,某个落红微雨的黄昏,守候到与那个谁相似的背影。
可对于怜儿来言,我只想一直,一直漂泊在天涯海角,向时光乞讨,念你安好。憧憬着有一日,会在不经意的回眸中,打听到,有关某个人的音讯:无论那时,那人是近,是远,是贵,是贱,是生,还是死……
老人亦说。芸芸众生,每一天都会有,许许多多次不期而遇。或许,在时光的下一站路口,你就能遇见,那个一直在等的人。最好的,总在未来。可怜儿,不会再等下一站。也不会,再有任何除你之外,要等的人。
怜儿以为,最初的,或许不一定最好,却最值得,用一生来依念。所以,在那一刻来临前,我们互相告诉彼此,要学会离别,敢于放下。可当你用千百次低眸,来劝慰我时,我还是忍不住地转身,泪如雨下。秋天的红叶,亦随风飘落。怜儿刹那间明了,你已然成了我心上,那一叶叫作最初的,回不去的一往情深。
席慕蓉说,如果雨之后还是雨,如果忧伤之后还是忧伤。请让我从容面对,这别离之后的别离。微笑的继续去寻找,一个不可能再出现的,你。可怜儿不知,当记忆芜凉成荒,时光散碎为殇,我青春的底片中,还会不会,保留你的存档?
有些事,有些人注定忘不了。因为有你,所以一生收藏。就像,就像你被钢笔墨水,渍染了洗不净的白衬衫。你悄悄放在我书页里的小纸片。你借去之后忘归还我的胶带卷。你夕阳下踩单车送我去的枙子园。以及那个下雨天,你有伞还陪我一起躲过的低檐……
其实,怜儿只是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女子。你知道的,只要你说的,我都会去做。离别之后,怜儿会照你想的那样,学会在没有你的世界,深情自己的深情。
以后,怜儿不会再去想,会遇见谁,有没有你的影。只要那人觉得怜儿好,怜儿认为那人不错。怜儿定会将之,视作上天最好的眷顾与恩赐。怜儿也将至情至性,倾尽一生的执着,随君欢喜,陪君愁恨。会淡淡依之左右,于旧家的青槐小院,观几十年的云卷云舒,看一辈子的花开花落。也许怜儿,还是那个多愁善感,永远学不会表达的笨女子。但怜儿,会借一世的绿肥红瘦,檀深雪散,因痴病酒,为柳凭栏。
怜儿还希望,和那人烟火结庐,桃花相老。可能在某个,月影皎洁、梅香淡若的夜晚。满头银发的他,会悄然凑近我的耳畔,轻轻地呢喃一声:遇见你,是我这一生,莫大的幸运。
可能,怜儿那时,已经熟睡。可能,怜儿那时,早已失去听觉。也可能,怜儿那时,会等他睡着后,轻轻侧过身。一边,对柔柔淡月,决堤了眼眶。一边,心里默念道:原来怜儿这一辈子,可以活得这样无从有悔,了无缺憾。
……
其实怜儿,一直希望那人是你。可怜儿的那个王子,不会再是你了。怜儿亦不知,他存不存在,何时会来。怜儿,既不会去寻,又不会去等。
所以,对不起。你是我这一生,再也寒暄不了的寒暄,永远也画不圆的圆。你走后,我只好独自把船,停靠在流年的彼岸。然后,一个人,义无反顾地老去。
一直老到,老无可老时。
旧作于2014.7.12,略删改
你是我回不去的一往情深2020.3.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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