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

我是个太极学徒

和大多数人一样的普通

特殊的是内心抗拒的炽热

从小伊始

夏练三伏，冬练三九

资质平平，偷懒着实

一拳一脚拙态尽显

作为师父的“眼中钉”

我早已找好了偷懒的借口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和几乎所有人都一样的理由

我知道这很俗，可我懒得改

师父没有责骂我

只是叹了几口气

很深，很深的那种

看着他离开时的佝偻背影有些萧索

我的内心掠过几丝嘲讽

你说

为什么有的人会那么“死脑筋”

用一辈子来练太极呢？

即便被人嘲笑

即便被人讥讽

从没有放弃？

从没有

我这样的是很难坚持下来的

尤其是想到师父的严苛(虽然他不责骂我)

我的内心便止不住的颤栗

要不是仗着大师兄照顾的好

可能早被逐出师门了吧

那会怎样呢？

可惜天生命不好

无依无靠

乞讨可怕吗？

我不知晓

起码不用再打太极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

我疑惑的发现这段时间大师兄有些不对劲

一直以为好像是一场很重要的比试要来了

作为我们这一辈唯一的栋梁

师父自然是倾力教导

想来是训练太过严苛

连身强力壮的大师兄也扛不住

我暗自的捏了把汗

以幸存者的口吻感叹道“还好不是我”

后来我才发现

事情不是这样的

原来是师兄不幸身染重疾

即便师父千方百计、绞尽脑汁地寻遍良医

病情依旧不得好转

反而每况日下

后来大概是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

偏偏屋漏又逢连夜雨

这场比试即将开始了

大师兄不说话了

从那时偶尔的碰面

我再也没看到他笑过

只是依旧很执着地操练着太极

脚掌开合，抱球出步，一拳一式……

我能看出来

因为不得不忍受的剧痛

他打的及其缓慢，步履维艰

可却从没有放弃

脸上颇为享受

悠然自得的潇洒模样

终于到了比试的那天

因为举办引起的热闹

大多数人都兴高采烈的

好像这件事情与己无关

除了师父

除了大师兄

除了还有一个我

发白的嘴唇，颤抖的身体

大师兄一瘸一拐的站上了台

突然鼻子一酸:为什么得病的人不是我？

感到烦琐的礼节应答

消耗着师兄的精力

我有些焦躁

开始了

没有往日的神采飞扬

没有往日的健步如飞

在台上缓慢摇摆着的

除了熟悉的太极招式

还有师兄倔强的挺直

脚掌开合，抱球出步，一拳一式……

好像是走在针毡上面

他的身影艰难的迈开着

每一步都需要极大的心血

“起势……野马分鬃……白鹤亮翅……”

我心中一惊

因为思考的太过入神

竟然没有发现是师父现在一旁为师兄明谱！

这从来没听说啊？

可是师兄的心神却一点也没有受到影响

依旧是那么的执着

依旧是那么的流畅

即使行的缓缓慢慢

即使走得跌跌撞撞

从来没有想过放弃

从来没有忘记呐喊

“…搂膝拗步…手挥琵琶…倒卷肱……”

他一步一步地走着

努力的咬牙坚持着

豆大的汗珠密密麻麻的布满脸颊

整齐穿戴着挺直的白色道服早被淋湿

好像是在雨中哭泣

我抬头看了看天

今日阳光璀璨、云彩甚好

一如往昔的辉煌

只是大师兄已不是我当年认识的模样了

“…右揽雀尾…单鞭…云手…高探马…”

招式过半了，我在内心暗暗道

台上是他极力克制的颤抖

左摇右晃、歪歪扭扭

俨然有我当年的风范

我有些想笑

但我不敢

觉得这样做有些可耻

我偷偷地瞥了一眼旁边的人

不少都在捂着口齿

好像是含了什么肮脏的东西

怕被别人看见

我于是大着胆子环视了四周

分明大部分的人都在笑哩！

除了师父

以及临近比试台下端坐着的寥寥无几的裁判

“…双峰贯耳…转身左蹬脚…”

师兄的身体逐渐的颤抖了起来

再也没见往日的潇洒与流畅

除了纷纷扬扬飘落的汗珠

我好像还听到了轻微的喘气声！

我不禁开始担忧了起来:

师兄是唯一一个全心全意对我好的人

他要是出了什么大碍

我这以后的日子该怎么活啊！

“…海底针…闪通臂…转身搬拦捶…”

我的眼眶瞪大了

师兄的手掌彻底的红肿了

那样的轻浮，那样的膨胀

他的身体剧烈的颤抖着！

出了大口大口喘着的粗气

极其艰难的转过身

却怎么也握不住松软的拳头

仿佛那只手掌已经不属于自己

回想起那一刻

我只想哭泣

你说一个人的心中得有多大的热爱

才能做出这般的举动！

师父仍旧在一旁叫喊着

只是不知为何

我感觉他的声音嘶嘶地在颤抖

“…如封似闭…十字手…”

末了

师兄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

在他充盈着血液的眼睛的坚持下

身体的颤抖居然减少了！

要多疼啊

得多苦啊

他的双手向下摆动着

一只划过另一只

一圈又一圈的激荡着

像是在圆一场没有做完的梦

“收！！”

“势！！”

师父突如其来的一吼

比起往日对我凶神恶煞还要恶狠狠的

给我下了一大跳

险些做出从板凳上摔了下来的丑态

我的注意力被师父叫住了

只是接下来的一幕确是让我震撼不已:

阳光照耀下

师兄缓缓的踢脚手掌

苍白的脸上好不容易涌出一丝血气

像是达成了什么了不得的愿望一样

他虚弱的脸上布满了振奋与欢欣

此刻握得发紧的紫红拳头无声宣泄着属于它的骄傲！

脸上的释然像是完成了一场美丽的梦

台上短短几刻的施展已然成为生命中渴盼已久的绝唱！

就像是获得了期待中的奖励

亦或者做出了什么惊世之举

那样的执着坚持，那样的无怨无悔！

师兄哭了

两行清浊的泪缓缓的淌下

然而飘落在地上

洒成一地斑驳的

我不知道那是汗还是泪

我只明白那是师兄第一次在我面前哭泣

当然也是最后一次

我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

羡慕？嫉妒？或者无趣？

我也不想知道

反正站起来死命鼓掌的人有我

师兄成功了

因为这场汇聚了仅有的几位大师的比试

让他荣获了新生代太极传承人的称号

可他也失败了

比赛结束后的第三天

他带着未尽的事业

倾心的太极

还有师父师弟们的眼泪与不舍

踉跄离世了

人着一辈子有多长呢？

做什么事情才能不负往生呢？

大概过了一个月

我才被迫接受了这个事实

师兄走了

再也不会回来了

在帮忙整理师兄的遗物之时

师父告诉了我们师兄生平的事情

原来

师兄在上山之前一直郁郁不得志

读书、做生意等样样不行

不仅别人嫌弃他

就连师兄自己也十分的颓丧

直到他遇到了太极和师傅

一向平平无奇的他竟然显露了一手好身板！

大概是漂泊了很久吧

师兄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而且是最后一根

从此以后无论早晚

不管风风雨雨

总有他勤勉刻苦的身影

天赋既佳又如此努力

师兄在这一行当自然是满获荣誉

这份希望是生命的曙光

拯救了不止精神，还有灵魂

这也让他下定了一生追随太极的决心

而要达成这个目标

他就必须通过汇聚所有太极宗师比试的考核

唯有如此

他的身份才能获得认可

也唯有如此

他的梦想才能继续

只是可惜……

其实如果不参赛的话

他还能多活一会

说不定就能找到药治好他的病呢？

难道世界上还有什么比性命更重要的东西吗

可这个傻瓜还是执意要参加

还说有，世上有比性命与金钱更重要的东西

而且每个人都不一样，但是他找到了

于是他仅存的那点生命力就这样榨干了

师父说着深深的叹了口气

很深，很深的那种

在师兄的房间的待了一段时间后

师父来来回回仔仔细细的审视了一番

而后缓缓的移开了步伐

像是走过了漫长的一生

他的容颜是这般的苍老

他的身体是这样的消瘦

他的眼角分明嵌的深深的泪

很酸，很酸的那种！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

我也学着爱上了太极

雨过天晴

我跟着鸟儿一如既往地早起

在熟悉的地点上

脚掌开合，抱球出步，一拳一脚……

我认真的打着

用着所有的气力

一遍又一遍，一天又一天！

渐渐的师父认可了我

骄阳与昔日下

我们相伴着

可我总觉得他的眼里藏着第三个人

再后来啊

师父也不在了

临走之前他笑着对我说师兄来看他了

还说要打已经练了很久的太极给他看

就这样

我抛下了以前所谓的幻想

承载在师父和师兄的梦想

一步一步的向前走着

也许大多数人说得对吧

有些人真的很傻

用尽一生在做着别人看来毫无意义的事情

可是比起沽名钓誉、大搞噱头的人来

我更钦佩籍籍无名、默默奉献的人

对我自己而言

作为一名货真价实的普通人

我很庆幸

相比较眼泪，我选择了汗水

我只是用着自己稚嫩的肩膀努力的扛起三个人的梦想

对他们而言

短短的太极拳

如这短短的一辈子

一招一式里

是一代又一代人坚持不懈的传承与信念

那种深入骨髓的执着与感动啊

是偏见和岁月无法抹消的

很深，很深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