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束

结束

1.

时值盛夏，空气热烘烘的，整个城市像烧透了的砖窑，便人喘不过气来。

怡升花园2栋5楼3单元住着一位李麦老先生，今年己七十八高龄，退休前是县机关事务局的干部。由于天气太闷热，他这一整天都呆在空调房不敢外出。

突然，窗外闪电像蓝色的蛇，扭曲在天空中，似乎还发出“嘶嘶”的声音。李老先生想起自己的衣服还晾在阳台，赶紧起身收拾。

不料，雷声先在远方低沉呻吟，然后如巨轮一般急速滚动过来，直到他头顶才瞬间爆炸，那声响无比坚硬，无数碎片带着燃烧的火苗散落在他家阳台，他感觉自己头部要裂开了，天旋地转，大脑一片模糊，之后便不省人事倒下。

第二天中午，天空仍被一张灰黑色的网罩住。市人民医院重症监护室门前一男一女正面红耳赤地相互指责：

“有时间养猫养狗也不愿多陪陪爸爸。”李南星大声说道。

“我每星期六去爸爸那里，哥，你呢？总说忙，所有节假日都没有时间。”李莉委屈地大喊。

李南星沉默了，他的眼睛久久地停在李老先生身上。

刚刚医生告诉他们，他们的父亲因脑梗塞没及时就医，即使脱离危险，以后的生活也不能自理。

冷静下来的李南星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尽量压低声音和妹妹商量：“你嫂子刚去国外，我一个人经常出差，实在照顾不了爸，要不先把爸接到你家住吧？”

李莉杏眼一瞪，气呼呼地说：“我家的宝宝们占用一间房，我家没地方给爸住。”

李南星想再说什么，最终还是闭上嘴看着病床上的父亲。

此时的李老先生直挺挺躺在那，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有输氧的，有心肺监测仪的管线，有抢救用的输液管。他一点反应也没有，只见监测仪的心型符号在跳。

2.

一滴浑浊的泪水从他眼角滑下，泪光中他仿佛来到亡妻李老太的身旁。

李老太干净的银发，像一朵从十分遥远的地方飘来的白云，飘到病房的窗台。

他正想责怪李老大抛下自己，让自己受尽孤独和思念煎熬。李老太眼中也有泪光，而从嘴唇看去，却分明是在微笑。

李老太拉着他的手奔向他们相遇的那棵杏树，它枝繁叶茂地站着，白花盛开地站着，果实累累地站着。

他们慢慢走到树下，上上下下打量着：树干呈古铜色，亮闪闪的。

那年，也是夏季，他从部队回老家探亲，屋里闷热，他一个人沿着坑洼不平的石头路，散漫地游荡着。

李先生身高一米八二，体魄魁梧，当他走前高大的杏树下时，在金黄色阳光映照下，他那巨大并飘动的身影，把坐在树下看书的一个姑娘完全笼罩了。

他的心湿润起来，向她微微点了点头，而她也回了一个有点儿羞涩的微笑。

清风徐来，他们像多年不见的朋友，无话不谈，心心相印，这应该是人们说的“一见钟情”吧。

他想伸出手拉着李老太围着杏树跑，突然听到儿子李南星在叫：“医生，快来，我爸醒来了。”

3.

医生过来一番检查后，告诉他们危险期己过，接来做康复训练，还是有机会康复的。

儿子点点头，半个小时后，领进一个五十岁左的妇女，告诉李老先生这是他们兄妹俩为他请的保姆。

李老先生看看儿子，张开嘴想说话，却说不出，任由口水直流。保姆马上过来用纸巾帮他擦完口水，便开始忙里忙外。

李老先生被转入普通病房的那天中午，李莉推开病房门进来。她穿着淡绿色的长裙，如风拂杨柳般婀娜多姿，怀里抱着一只白色波斯猫，慵懒的神态甚是可爱。

李老先生看着女儿和她怀里的猫，眉毛下搭，微微睁开的眼睛重新闭上。李莉并没注意父亲，反复吩咐几遍保姆康复训练的注意事项后就离开。

当阳光洒满病房窗台时，保姆己开始对李老先生进行康复训练。先是对其进行手和脚的按摩，这样可以预防肌肉萎缩。然后分别对身体大小各个关节进行屈伸膝、屈伸肘和弯手指等运动，避免关节僵硬。

每天这样的康复训练往往让健壮的保姆大汗淋漓。李老先生配合每一个训练动作，细细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渗出，似乎每次动一下，都是巨大的折磨。

他的手脚僵硬如木头，有的地方因长期干燥而裂开了口子，头发有些乱，微微闭着眼睛，静静地躺在那任由揉捏。他时而眉头微蹙，时而重重叹息，这场病痛让这个昔日铁汉失去了生命的活力

他一直谨记“男儿有泪不轻弹”，但这回躺在病床上流着泪比过去七十年还多。

4.

夜深人静时，他陷入深深恐惧中，久久不能入眠。脑海里总会浮现出过去一些破碎的片断。

记得儿子六岁时，晚上十一点半，儿子的额头热得像火炉，全身打冷颤，当他抱起儿子往医院跑时，儿子己陷入迷糊状态。

从家到医院虽然只有两公里，但他感觉自己在走着世上最长的路。他借着闪电的亮光抱着儿子在暴雨中奔跑，雨珠像小石头连续不断地砸在自己身上，雨水流进嘴里，立即呛得咳嗽起来。待儿子送到医生手里时，他全身湿漉漉的，站在那里直往地板滴水。

女儿小时候特别可爱。圆圆的脸蛋，白皙的皮肤，大大的眼睛，饱满的小嘴，整个人看上去简直就是一个洋娃娃。

那时他最喜欢用自己的胡子扎女儿如秋藕般白嫩滚圆的小腿，女儿坐在自己大腿上咯咯咯大笑，那笑声银铃样清脆，一直回响在李老先生的耳边，想到这，两颗豆大的泪珠落在床边。

保姆摇头叹息，她吃力地掀开李老先生的身体，用温热的毛巾轻轻擦洗着先生的背部，每一下都那么小心那么用力，直到背部有稍许温暖才停手。李老先生侧过头注视着，目光中满是感激。

5.

坚持康复训练的第十天，李老先生竟然可以勉强靠着床坐起，手虽不能抓握重物，但可以摇摇晃晃将药片送到嘴边。

医生看见了，欣喜告诉他们这是奇迹。并建议他出院在家继续康复训练。

李老先生眼里闪着亮光，颤抖着双手指着手机，示意保姆打电话给他的孩子们。

手机一直在响，先打给他儿子，然后再打给他女儿，两个人都没接。他呆呆地看着那部手机，失落地低下头。

下午，电话响了，他儿子说自己在外出差，暂时回不来，他叫保姆请求医院护工帮忙，一起将父亲送回家。

回到家，保姆依然坚持对他进行康复训练，在她搀扶下，可以坐在凳椅上做提腿和伸膝活动，这样可以防止心血管机能减退。

然而李老先生似乎并不配合训练，经常一个人发呆，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即使他女儿来探望，也不和她进行任何交流。

有一次，保姆走入房间吓了一跳。李老先生趴在地上，侧着身体，眼中还带着好些血丝，苍白的脸庞因痛苦而扭曲。

他晃着手，不停地指着自己干燥的嘴唇，仿佛在说：“没用的东西，移步倒点水却摔成这样。”

保姆扶他起来，用力拖着他移回床，轻轻说：“一会我把水倒在保温杯放在床头。”李老先生面无表情地躺下。

第二天早上六点多，保姆过来打扫卫生，发现李老先生一动不动地躺在那，表情十分平静，但透着一股悲伤。她大声叫了几回，发现李老先生己不在人世。

保姆赶紧打电话给他的儿女，慌忙中看见床头柜的抽屉半开着，里面有一个空药瓶压着一张皱巴巴的白纸。

纸上歪歪斜斜写道：

            我走了，一切就结束。

                                              李麦绝笔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