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刘大树叫上他的一些朋友吃饭喝酒。他是个好面子的人,点了一桌子的酒菜好叫朋友们吃得高兴,酒足饭饱,花光了他东拼西凑得来的一千多元。他本想借着这个机会开口找朋友们借点钱,没想,这花出去的钱就像泼出去的水,有去无回。刘大树满腹委屈和悲愤,觉得自己的脸被人重重地打了。他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满身的酒气,歪咧着嘴不停的打嗝,走起路来肥厚的身板摇摇晃晃,不知是酒精的作用还是他忧愤的心情同时作怪,一张大脸变成了猪肝色怂拉着,让人不敢靠近。
刘大树一回到家便将整个身子歪躺在沙发上,酒的后劲上来,他感到燥热难耐,鼻孔里喷出火热的气息,连眼神里都像在喷火,他一边打嗝一边气冲冲地骂:“他娘的,老子当年为你们还挨过刀子,借过老子的钱,老子都没叫你们还。如今,老子不过凑个万把块,你们就个个装孙子,我他妈白和你们混了这些年,狗娘养的蹄子……”
想到他的那些江湖朋友,刘大树越想越气,越气越上火,连耳根脖子都涨得红透了。一只脚垂在地上,他用力的跺了几下,左脚上的人造革皮鞋从他的脚上滑落下来,顿时,屋内弥漫着一股浓厚的臭脚味。刘大树吸了吸鼻子,瞅了地上的皮鞋一眼,调转头若有所思的盯着头顶的墙面。
他不禁想起了过去的那些事。前年,他的一个朋友出了事,自己为他借了高利贷才让他摆脱了困境,如今他的这个朋友翻了身,成了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刘大树本来请了他吃饭,不想他临时放了鸽子,这像一根刺扎在了刘大树的心里。还有一个切了一条左腿的朋友张杰,刘大树视他为铁哥们。一次,张杰和人赌博输了很多钱,他拿不出钱便赖账,被一群马仔打残了腿,要不是大树借钱送他上医院,恐怕他丢掉的不是这条左腿而是这条命了。当他和大树喝得脸红脖子粗时,谈起了曾经发生过的事,他对着大树是热泪盈眶,千恩万谢,“大树,我这条命啊!要不是你,哪还有机会坐在这里和弟兄们喝酒,来,我敬你三杯。”张杰双手高高地捧着杯子,和他的眉头保持在一个高度,“感谢兄弟,我干了。”他仰起脖子,一连喝光了三杯高度白酒。
饭桌上的其它几个兄弟也敬重大树一向对朋友们的仗义,跟着纷纷举起杯中的酒,轮番给他敬酒。大树的脸上现出快活又自豪的神采,朋友们这么给他面子,他是怎么都不会推辞的,他就一杯接着一杯一干到底,大有那种大侠的风范。
当饭桌上的三瓶白酒快喝完时,大树想到了正事。这时候不说,难得有机会开口了,他看着朋友们高涨的兴致,他满怀信心的用那种欢快的眼神朝着饭桌上扫视一番,呵呵笑了两声,大声说,“兄弟们,感谢你们看得起我,今天……”大树停顿了一下,众人都齐刷刷地望着他说话,大树暗自高兴,紧接着说,“最近,我有个事……急需用钱,我呢!你们也都知道的,喝酒能挤出两个钱来,一有正经事就拿不出钱来的。”大树自嘲了一番,又笑着说,“今天把大家喊来,就想求兄弟们救个急,给我筹个万把块让我完了这事。”
一说到借钱,整个屋子里热腾腾的气氛瞬间就凉了下来,几个朋友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不说话,暗自等着看谁会先开口答应。
大树自顾自的又倒了一杯酒站了起来,他对着众人高举酒杯,“兄弟们,哥先干了!钱……先借着,等我有钱了再还!” 大树说这话时一点底气也没有,把头低低地埋了下来,他知道自己以前没钱,以后也会没钱。
朋友们也都知道他没钱,借出的钱定是有去无回。没有人问他是什么事借钱,大树一年四季都有事,而且没好事。他们也多是和大树一样混吃混喝的人,手边没有活钱用,唯一有钱的那个朋友又没来。
因此,谁都没有先开口,低头喝茶的喝茶,吃菜的吃菜。
大树看着这情景愣了愣,犹如一盆冰凉的水泼在了他滚烫的头颅上,顿时酒醒了大半,他怒火中烧,眉毛高高的挑了起来,他举起一个空酒瓶在桌面上敲了敲,笑得有些尴尬,他问,“咋啦?都没钱?”
张杰把头抬了起来,把目光直直地投向大树时,顿时,他的脸被大树灼热的目光烧得通红,他忙避开他的火热视线朝着众人望了望,也像他们一样,又低头喝茶。
不一会儿,一阵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打破了这僵局。其中的一个朋友也就正好借着这通电话下了台阶,借口离去。其它的几个人也纷纷起身,找了各自的理由走了出去。
张杰念在大树曾经为他的事蹲过号子,他思索许久,从右腿裤兜里把皮夹子掏了出来,当着大树的面把里面的钱全抽出来摆在桌面上。他一张张的数,数完他笑笑说,“前两天运气好,逮到了个金主,掏到了这个钱包,里面有三千多块现金还有一张卡,卡里的钱还没弄出来就冻结了。” 张杰把钱一把抓着递给大树时,想了想,又把手抽了回来,从里面抽出了两张百元大钞,嘿嘿笑了笑,又说,“我还是得留点,万一这两天逮不着钱呢!”说着,他将这两百块又塞进了钱包再把钱包放进了裤兜,他把剩余的钱全塞在大树的手上时,两只眼睛瞪圆了,作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大声说,“这还有一千四百多,就全给你了,这可是我的全部家当了!”
大树的脑袋是凉的,心也是凉的,张杰递过来的钱还有些温热。大树握着手里的这点钱,心还是冷的,他冷冷地看着张杰的左手臂弯里拄着拐杖,急冲冲地迈着一高一低的脚步走了。
头顶的墙面上有一只黑蜘蛛在蛛网上爬来爬去,突然它直直地掉落下来,刚好掉在了大树的脸上。大树的心里正窝着一团火,他一把抓着了它,坐直了身子就将它重重地砸在地面上,蜘蛛被摔得发出砰砰几声响。它死了也解不了大树的气,直到他又拿起掉落在地的那只臭皮鞋,用鞋底一通猛砸,地上的蜘蛛几乎成了一团黑糊糊,他这才解了心里的那股子闷气。
连亲妹子都不帮他,何况这些酒肉朋友呢?刘大树这样一想,也就不再怨他的那些朋友了,转而怪起自己来,谁叫自己又穷又没本事呢?
大树苦丧着一张脸又躺回到沙发上,他点燃了一根烟,每吸一口便重重的吐出一口气,陈玉芝躺在里屋都能听到他的叹息声,她也就知道大树这回钱还是没有着落。她走出来时,精神头比大树还要颓废。她穿着一套深灰色的睡衣,好几天没洗了,皱巴巴的紧贴在她臃肿的身躯上。一头糟乱的长发随意披散着,没有一缕是柔顺的。一双又细又长的眼一点神也没有,像一双死鱼的眼放不出一点光泽。自从她的儿子陆稳波出事后,她的泼辣劲就少了很多,人也不似从前那般趾高气昂了。这段时间,她都不敢出门,儿子的事在闹得沸沸扬扬,整个镇上都在议论着她,大家笑话她养了个流氓儿子,背地里没有一句好话指着她。
她像只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
陈玉芝难得现出了贤惠的一面,她理了理乱糟糟的头发,起身给大树倒了一杯茶,大树斜着眼看她,坐起身子接过茶时,陈玉芝还是小心翼翼地问,“大树,钱还是没弄到吗?我问了人,孩子得关几年,不过弄点钱给里面的人,孩子会在里面少遭点罪。”
刘大树又斜着眼瞟了陈玉芝一眼,这婆娘不光少了泼辣劲,还变温柔了,刘大树眼神亮了一下,埋头喝了一口茶。他本来不想管这事的,要不是看着她婆娘这些天的变化,他才懒得瞎操了这份心。
陈玉芝见大树只顾低头喝茶,她一屁股也坐在了沙发上,虽然知道事情可能没有办好,她还是想知道大树到底要怎么办。她朝着大树靠近,又小声问,“大树,真没弄到钱?你得再想点办法!”
大树借不到钱觉得很没有面子,抬起头来时,杯里的茶已经喝完了,他避开陈玉芝快盯在他脸上的视线,又愤愤地骂,“都是狗娘养的,狗眼看人低。如今老子落魄了,都躲瘟神一样。”
“有钱能使鬼推磨,咱没钱,也没脸,更不遭人待见。” 陈玉芝叹息自己的境况,怂拉着肩膀,满脸无奈。
“大树,那你找过小兰没有,她有钱的,你找找她,她不待见我。但是,你是他的亲大哥,你去说,她会帮忙的。” 陈玉芝不知道大树已经找过小兰,大树也没告诉她这件事。
刘大树一听她说这话,又动了怒气,把手里的茶杯递给她,又躺在沙发上叼起了烟,猛吸了一口,便为他妹子辩说,“你还好意思去说吗?你平时不栽花尽栽刺,甩臭脸给她,你还有脸去求她?”
陈玉芝一声不吭地由着大树数落自己,她低埋着头,只想着如何去弄到钱,其它的她都不在乎。刘大树语气缓了缓,又数落自己,“唉!我都没脸找她的,欣欣都是她供着读书,我们也用了她不少钱,唉!她过得也不容易。”
刘大树想起她的妹子起了愧疚之心,暗自后悔自己不该去打搅她的生活。妹子那天叮嘱他的话,让他升起了一点责任心,他起身在房间里找了双拖鞋就去了院子的另一边,脚步声很重,踩得拖鞋底在地面上发出响亮的“嗒嗒声”。
屋子里一片黑暗,电视屏幕亮着。刘爸正守着刘妈,背对着门口坐在堂屋里看京剧频道。刘大树走进屋内时放轻了脚步声,他朝着刘爸的背影轻轻地喊了声,“爸。”
刘爸一动不动,也没有吱声,刘大树的心里突然极速的跳动了一番,他再喊了声,还是没人应。他便急步走到刘爸身边,细细打量一番才舒了一口气。原来,刘爸看电视犯困睡着了,手里还拿着遥控器。他关上电视,拿着一张毯子盖在了刘爸的身上。
大树盯着刘爸瞧了好一会儿,看着他爸那苍老又憔悴的面容,心里的念头就说不出口了。他拖沓着无力的脚步走出堂屋时,刘爸低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哦,是大树啊!你过来了。”
大树刚跨出屋门的左脚又抬了进来,他朝着刘爸转过身来,闷闷地望了他一眼,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刘爸慢悠悠的起身,理了理搭在刘妈身上的毯子,而后去泡了两杯绿茶。他面对着大树坐下,掏出烟包,递给了大树一支,给他点了火,然后自己也烧上一根。父子俩相望着,一圈又一圈的烟雾在他们的头顶上方腾腾升起,到达天花板上挂着的白炽灯时,就看不见任何形状了。
过了半饷,刘爸缓缓开口,问道:“大树,稳波那孩子现在怎样了?”
刘大树闷闷地吸完了这支烟,低头喝了一口茶,才说,“还能咋样,关着呗。”
刘爸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夹着烟,烟雾薰着了他的眼,他半眯着眼睛瞅了大树一眼,还用夹着烟的右手端起茶杯喝了两口,他放下杯子时,叹息道:“唉!好好的孩子算是毁了,干这么混的事,为个千把块钱,断送了一生。”
刘大树将他的双手插进鸡窝头,像挠痒痒似的抓挠一番,使他的样子看上去更显得邋遢颓败。
“爸,孩子犯这么大的错,我们也有责任,我和那婆娘都没个好,孩子咋能好?” 大树这是说的心里话,这话也说进了刘爸的心里。
刘爸抬眼定定地盯着他的儿子瞧,好像不相信这话是他的儿子说出来的。他的眼里是疑惑,脸上却现出了欣慰的笑。他把燃尽了的烟头摁灭在桌上的烟灰缸里,又泼了些茶水灭了烟火,缓缓地说,“你呀!要是早点醒悟,不至于把日子还过得这么混。子不教父之过,上梁不正下梁歪,在孩子面前,得带些好样呢!”刘爸瞅着他儿子,又喝了一口茶,接着说,“你看看,稳波这孩子,从小跟着你们长大,能不混吗?白白的糟蹋了这个好娃。”
刘大树先是一声不吭地双手捧着杯子听刘爸说话,刘爸说到这理时,他反而笑了起来,打趣刘爸,“爸,这话该怎么说呢?你和妈正了一辈子,我这不,却歪了一辈子。”
儿子这话是趣话,可听着也是真话,刘爸拿两眼瞪着他儿子,为自己辩说,“那还不都是你妈惯的,你和兰儿都是被你妈从小养娇了,才不知道怎样过日子,以前没吃的苦,现在都让你们吃上了吧!” 刘爸说话时望向刘妈,还想说些什么,却又不想再说下去。他的理在事实面前太过无力,想着他的这对儿女,他以一阵叹息停止了他的辩解。
刘爸不说话,大树瞅着他那双深陷的眼睛却在想着自己的心事,他不知如何开口。沉默了好一会儿,刘爸起身提来了暖水壶,为桌上的两个杯里续上了茶水。
大树独自掏出了一支烟点上,叹了口气,还是从侧面开了口,“爸,孩子得关上好几年。只是,也还得花点钱去打点一下。现在这社会,办事都离不开钱,我和陈玉芝到处借了,连个万儿八千的都弄不到,你说,这帮人狗眼瞧人低不是?”
刘爸笑了,不为儿子借不到钱感到同情,反而反驳他,“你们这个样子,难道还叫人高看不成?人不都是这样,办事都得看人掂量着来,面子都是靠自己挣回来的!”
刘大树低下了那乱糟糟的鸡窝头,也跟着笑了笑,显得满脸无奈,语气又沉下去许多,“是啊!混了这些年,面子刮尽了,倒也看清了人。今天,我请几个铁哥们喝酒吃饭。一说到借钱,脸就变了。”
儿子落魄的样子,刘爸瞧着心又软了下来,说起话来语气也就变得柔和,“既然知道了,以后就和玉芝把日子过好,缺手却脚的人多了去了,那日子都能过红火,你们还不如他们吗?”大树被刘爸这句话问得抬起了头,眼神顿时亮了。
“人啊!得有计划,得有保面子的钱。”
刘大树摸了一把脸,想到了借钱的事,“爸,你说得对。我和那婆娘没把日子过好,脸也丢尽了。可她儿子这事,我不能插手不管吧?”
“你们也是十多年的夫妻了,她的儿子出了事,你当然得管。”刘爸顺着儿子的话,不假思索的回答。
刘爸的话让大树有了开口的勇气,可当他看到刘爸满头的白发时,他又犹犹豫豫不知道该怎么开这个口。
“无钱难倒英雄汉,看你一脸难为情的样子,该是弄不到钱,又想到我这里搞点?” 刘爸一眼看穿他儿子的心事,不用他开口,已经说出了他的意图。
大树被刘爸看出了心思,摸了摸额头,不好意思地嘿嘿笑着,“知子莫若父,还是爸了解我。”他的笑容收住,换成一副愁苦的样子,“唉!这没钱的日子,还真不是人过的。这些年,为这点钱把头发都愁白了。”说着,他就把那个鸡窝头湊到了刘爸的眼皮底下,“您看看,越来越多了,没个几年,怕是得赶上你们了。”
刘爸朝着鸡窝头扫了一眼,眼神凝重,他弓着身子缓缓地踱步到门前,隔着昏暗的玻璃,定神地看着院子里那颗干枯的老槐树。他看着树,大树看着他佝偻的背影,有好一会儿,谁都没有说话。
“大树啊!我们都老了,你妈这个样子,不定哪天就没了。我们都是药养着这条老命,钱也不经使。今天,我把钱挤给你们了,明天呢?后天呢?你们这个日子不好好过着,我们也顾不得你们一世呢!” 刘爸的眼眶里在灯光下闪着晶莹的光泽,他把手背在身后转过身来。
刘爸语重心长地望着儿子,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转身往里屋走去。不一会儿,他的手里捏着一沓钱走了出来。
“大树,你也四十好久了,爸老了,能帮也帮不得你几回了。这都是你妈中风之后,她的那些学生还有同事们,还有我单位上一些老同事来看望她送的钱,咱都得还的。即使穷,也不能欠人的,钱也好,情也好。” 刘爸将钱递给大树时,仿佛交代遗言似的,瞪大着眼睛,神情严肃,再次郑重地说,“赶明儿,我和你妈不能还了,你可要记得还了人家,万不要欠着啊……”
刘爸的手紧紧地抓住了大树的手,掌心像他的心一样温热,听着老爸这番话,大树的脸上带有羞愧。这沓钱窝在手里顿时感觉沉甸甸的,他的眼眶有些湿热。
“爸,记着了,还,一定还,我今后要再犯混,我他妈的就不是个人了……”大树磨着牙齿恨恨地骂,一副改过从新的样子。
刘爸忙朝着他儿子摆摆手,“得了,还没开始不就犯混了,嘴里总是吐不出一句好话,人家听着都混,要改过,先改了这嘴。” 他的儿子他了解,刘爸笑了笑,真想他的儿子就此变得不再让他操心,他也省了口舌省了心。
大树把钱一股脑地全塞进裤兜,嘿嘿笑了笑,故意摆出一本正经的孝顺样子,对着刘爸大声嚷道:“爸,来,坐着,我这就去给你打洗脚水。待会儿,我给妈也洗了,把她送房间里睡去,你早点休息好了。”
大树说完,一骨碌起身就跑去给刘爸打热水去了,还快活地吹起了响亮的口哨。
刘爸望着儿子那宽厚的背影,他摆了摆头没有笑。他抬起一双雾蒙蒙的眼看向门外那挂着满天星的夜空,还有那一轮皎白的满月,萧瑟的院子正被月光照得通透。
门口躺着的小黑摇了摇尾巴,打了一个响鼻,刘爸望着窗外发出一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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