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衣着狼狈不辞千里寻到他面前,看着他,认真地说:“昭,你的心是石头做的。”
他淡淡的瞥了满身狼狈的她一眼,面上波澜不惊:“哦。”
她沉默,半晌幽幽地说:“为何,你对我没有一丝内疚?”
他面无表情:“哦,我竟不知有何处对你不起?”
她一愣,张了张口,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01
记得那年初见,她子葭,是宋国的公主,而他姜昭是齐国国君流亡在外的公子。
那一年的她,华衣流裙深居宫中,她的父亲带回了一名华服青年,姜昭。
昭是齐国的公子,温润儒雅的他脸上总是挂着谦和的笑容,对谁都是彬彬有礼的。或许是看多了谄媚的笑容,或许是厌倦了身边人的小心谨慎,她莫名的,对他心生好感。
他流亡到宋国,居于宋宫的那一段时间,父王对他极为礼遇,他才华洋溢,博古通今,与他相谈,令人如沐春风,受益匪浅,宫中上下对他极为赞赏。
在她十五岁及笄那日,在众多礼中,他的礼并不显贵重,是一只晶莹似雪、温润光滑雕成梨花样式的小巧玉簪,可无端的,她十分喜爱。
后来在一场皇宫盛宴上,她戴着这枝清雅的玉簪,他坐于她对面,在看到她头上的玉簪时,眼神微微一顿,目光停留在了她身上,她刚巧迎上他的眼睛,心头一紧,脸上不由露出了一丝调皮的笑容。
他一愣,轻轻颔首,脸上那种谦和的笑容多了一份暖意。
后来,她经常寻他说话,他文采飞扬,无论是何种典故,都能信手捻来,二人相交久了,便熟稔起来。
关于他的过往,她也有所耳闻。自齐国国君死后,他的几个儿子为争夺君位而发生争斗,原本理应即位的他反倒被迫流亡来到宋国。一国太子,流亡他国,其中辛酸自是难以与人言,他既从不提在齐国的经历,她也善意的没有问。
02
那一年除夕,王宫中举行盛大的宴会,席上觥筹交错,君臣尽欢,极尽喧哗热闹。
她素来喜静,于是在宫中后院设下小宴,邀他共赏明月。
那一夜月明如水,晚风还夹带着丝丝凉意,二人坐于后院庭中小亭小酌,今夜的他与往日却有些许不同,话极少,酒却一杯一杯的饮,她欲劝,却在他清亮的眼睛中沉默下来。到最后,酩酊大醉的他,对她举杯大笑,道:“阿巧,敬你。”
她心一愣,阿巧。
看着他酒醉已癫,拉着她絮絮叨叨的诉说起了往事,然后她知道了,他与阿巧的故事。
齐国桑女阿巧,容颜绝丽,精于女工,与他自小相识,青梅竹马,若不是齐国的公子们争夺王位,他被迫出逃,或许阿巧早已成为他的夫人。
阿巧,阿巧……
他每唤一声这个名字,声音带着难言的深情和思念,那是在与他相交的日子里从未有过的温柔。她的心一顿一颤,一种难言的痛从心底蔓延开来。
安静的吩咐侍从送他回宫,她回到寝宫,斜倚榻上,竟是半刻也睡不着,然后想起了与他相交的点点滴滴,越想心越慌,脸越烫,到最后竟是难以成眠。
接下来的日子,她刻意远离了他,便是王宫中的盛宴,也不大出席,私下里更是不曾去寻他说话,便是他来相邀,也以病为由拒绝了。
03
半月后一日,她独坐湖边小亭,他突兀的出现在她的身畔,她心一跳,抬头,却扬起一抹浅浅的笑容,轻颔首,裙角一扬,便要离去。
“阿巧她……她思慕我王姐。”他的声音有些嘶哑,有种挫折,语气中有浓浓的疲惫。
她一惊,顿时有些慌乱,别开眼轻轻地说:“这与我,有什么关系。”脸却不由的有些发烫,心跳无端的开始加快。
他沉默半晌:“我以为,我与公主,是知已。”
知已,她沉默半晌,然后抬头,调皮一笑:“是啊,知已。”看着她那秀美容颜复又展现出娇俏调皮的笑容,他失神,却如释重复,不由轻声一笑,“是啊,知已。”
她不再躲他,又如往日一般与他相交,风和日丽一起出游踏青,湖心柳畔相约品茗斗棋,月明清风拉他谈古论今。
随着一日一日的过去,她心里隐隐的发觉,这一段时间以来,他对她的态度产生了轻微的变化,踏青时他会采摘鲜花为她簪于发际,品茗斗棋的时,他总是闭着眼睛带着无奈的笑意任由她恶作剧般的换掉一个一个棋子,便是平常相谈,他那一双清澈的双目总是凝于她脸上,直把她看的羞怯不已,这些些微的变化,让她心里每天都充满了快乐。
可是他却一天比一天沉默,那双剑眉时时的皱在一起,有时候她与他说了半天,他总是回不过神来,她知道,他想起了齐国。
最近这段时日,父王和大臣们一直在商议是否助他回国复位,她知道目夷王叔和公孙固大人一直是反对的,以师出无名为由直谏,父王仁义,虽有心助他,但却不能不顾朝臣的反对之声,军国大事,她虽为王女深受宠爱,但是后宫女流,无法进言,心里也着实为他担忧。只得时时寻他出门聊天散步,以她之力,使他免受宫中流言所谤,以慰他心。
04
江水粼粼,遣了随身的侍卫遥遥相跟,二人泛舟于镜湖之中,湖水荡漾,两岸林密鸟啼,山风徐徐,令人心旷神怡。
“宋国,极美。”他赞叹着,透过湖面,仿佛看到了齐国的山水。
她掩口浅笑,盈盈道:“我倒听闻,齐国物大山博,若是有机会,我倒是想去看上一看。”
他脸色一黯,她不以为意,淡淡道:“今时之忧,并不能解明日之愁,既来到此处,可不要辜负此等山水美景?”
他舒眉道:“公主,心地纯良,昭入障了。”
她轻笑,不言,宁静的湖水透着一汪绿意。不远一片枫叶随着水流轻飘而下,她好奇心起,素手轻轻点在那片叶子上,叶子下沉,一张人脸在湖水中隐隐约约浮现。
她大吃一惊,手一缩,一条黑色身影如同游鱼从湖底蹿出,寒光一闪,她还来不及做出反应,一边的姜昭蓦的将她往旁边一推,紧接着只听他“啊”一声惊呼,再一瞧,那道寒光从他胸前刺入,他手紧握那把利剑,不让那黑衣人再探入半分,鲜红的血顺着他的手指滴了下来,他眉头深锁,忍着痛楚,抬眼问道:“是谁派你来的?”
黑衣人黑巾蒙面,并不作答,手中剑并不让一分,她心跳到了嗓子眼,瞥了一眼将要赶到的护卫,强自镇定,冷声喝道:“宋国境内,哪来的宵小,竟敢来行刺公主,你可知,犯此等大罪,当诛九族。”
黑衣人却不理她所说,拔剑,复刺出,她大惊,正待动作,姜昭却比他更快,身子向右一侧已躲开了那一剑,只是小舟轻巧,他这般动作,船却晃荡起来,黑衣人却稳立于船上,并不受影响,紧接着手腕一翻,剑如游蛇,直取姜昭咽喉,她大惊,当下脑袋一白,没有经过一丝考量,便扑了过去。
她扑倒在他身上,看到他的眼中的愕然,还有一丝痛苦,亦或还有怜惜,可惜,她读不懂这些,紧接着背后一痛,痛的她几欲晕厥,迷迷糊糊间,她看到了身畔出现了不少的黑衣人,那些人与飞速赶到的侍卫斗作一团,太好了,她想,他不会有事了。
05
宋国公主遇刺,朝堂大惊,宋君震怒,严查之下,得知那刺客乃是齐国那几位公子所派,齐国在宋国境内竟派刺客横行,是对宋国的一种羞辱,父王下决心助他复国,因着刺客一事,再无师出无名之虑,于是就通知各国诸侯,请他们共同护送姜昭到齐国去接替君位。
从出生到十六岁,她从来没有这么痛过,背上的伤让她只能每日每夜的趴在床上休息,连翻身都不成。她不知道外面的纷纷攘攘,每天只看书打发时间。
昭也经常来看她,他胸口的一剑,幸亏没有伤到要害并无大碍,而她背后所中一剑,却几乎刺穿她的心脏,幸亏当时小船晃荡,偏离了一分,才无性命之忧。
“公主,昭公子来了。”侍女拔开珠帘,向她回禀,她放下手中的书卷,颔首示意他进来。
往日他来见她,总是满脸内疚与自责,今日他的脸庞隔着珠帘隐隐绰绰欲言又止,她等着,他开口了,声音有些晦涩:“我要回国了。”
书无声的在手中脱落,她道:“是吗?”心里瞬间空落落的,竟不知说甚才好。
“嗯。”他的声音也听不出情绪。
“什么时候?可惜不知道我能不能去送你。”她故作轻松,笑咪咪的说。
“……明日。”他的声音很低,似乎还在叹息。
她浅浅地笑:“恭喜。”
“嗯。”
她沉默,其实她想说,不要走,可是……心里的苦意一点一点弥漫开来,令她喘不过气来。
“待我登基为君,便来娶你。”他突然说。
“你说什么?”她愣愣的,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若登基为齐国君主,便向宋国求亲。”他大笑,声音十分愉悦。
她还是发愣,事情转变的太快,一下子让她拐不过弯,为什么,难道是因为我救了他?一想到此,她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吗?
可是,心里另一个声音跳出来反驳,我并没有逼他,他说要娶我,不管是什么原因,如能每天与他相守,那也是极好的。想到此,她浅浅的笑了,轻轻的答了声:“嗯,好。”
珠帘外,他递过一只雪白莹透的梨花玉簪,正是她遇刺那天所掉,正色道:“以此为信。”
她伸手接过,笑靥如花。
06
父王召集曹国、卫国、邾国诸候护送他归国争位,据消息所传,齐国众大夫迫于诸侯军队的压力,在国氏、高氏两家的率领下诱杀竖貂、无亏,迎立他即位。虽然后来齐国四位公子的追随者兴兵攻打齐境,但是在父王派兵协助下,他最终于得以入齐都临淄即位。
距离他即位已过三个月,自那日他离开宋国,她每日惶恐,担忧他的处境。而今尘埃落定,她也放下一件心事,转而期待起他当日所说的话来。
她本想找父王询问,他有无提起结亲之事,可毕竟女儿家面薄,只得旁敲侧击相询,言词间,父王竟是半分也不知此事,每次所答皆非她所问之事。她心中忐忑,只听消息说他即位后,朝局不稳,处境甚是艰难。
于是她便耐心的等起来,这一等,又是半年。
却不料,从齐国传来了一则消息,让她措手不及的消息,齐国国君即将娶亲,所立夫人,乃是齐国大家华氏之长女华孟姬,据说此女极重礼仪,在齐国名声极重,齐国国君恪守礼仪,亲自上门求亲,她方才应允。
于父王处确认此事,她心中一片空白,浑浑噩噩回了寝宫,三日不思饮食。
身为王室之女,她原本就知,他是一国之君,夫人不可能只她一位,可是,他明明知她挂心于他,为何这些日子不曾给她传来音讯,甚至于,娶妻成亲,她还在傻傻等待。难道,他的承诺只是一场空话?
越思越想,心中越是惊慌,她想去齐国,她想见他。
齐宋两国千里之遥,她若禀明父王,以公主身份带侍卫前去,父王得知真相,若是羞恼之下,迁怒他,只怕于他不利。
她深思许久,让侍女打探,宋国境内可有商队前往齐国。商队本就游走于各国贩卖物资,跟着商队前往齐国,想来极是妥当。也是恰好,侍卫探得七日后有一趟商队前往齐国临淄,她打定主意,决定跟随这支商队前往齐国。
为防父王察觉,她称病前往宋宫别院静养,从小到大第一次欺瞒父王,她心中内疚不安,可是一想起身在齐国的他,去齐国之念,更是坚决。
07
一月后,当她踏上临淄之时,却是满身狼狈,原以为跟随商队定是安全,谁知春秋乱世,盗匪猖獗,所幸她出门时以平民打扮,又遮掩了容颜,遇盗匪之时倾尽金银,才留得一命,与商队众人徒步半月尝尽艰辛,方来到这个繁华的都镇。
一进入临淄,她竟有片刻的怔忡,空气中似有他的气息,可她竟不知该从何处去寻他。
以她现在模样,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又有何面目去见他。
她正茫然徘徊,身后突地传来一阵马啼声,紧接着四周一片喧哗,传来士兵喝声:“国君与夫人祭天回宫,闲杂人等回避。”刹时方才热闹的街道一阵混乱,四周的人争相避让,伏身跪拜,唯恐惊了国君王驾。
紧接着一队士兵整齐走过,一骑骏马当先映入眼睑,待看清了马上之人,她心一跳,愣愣的看着他。
她不曾想到,竟是这般情况下与他再次相遇。
马上男子,冠服端严,神情闲远,此时正双眉紧簇,紧紧盯着人群中唯一没有跪拜的她,眼中是掩不住的惊讶和复杂。
紧随他身后的是一辆豪华的轿舆,帘内隐隐绰绰是一位女子的身影。
她的心一沉,一股浓浓的失落升起,重重的压的她喘不过气来,怔怔地目送着这一队车驾遥遥远去,心中说不出怎样一种感觉,是酸是涩,是苦是悲。
“姑娘,国君有请。”一名侍卫神态甚是恭敬,来到她面前。
她木木的跟着这名侍卫,上了一顶小轿,走进了齐国的王宫。
08
齐国的宫殿富丽堂皇,与她的狼狈的样子格格不入,侍女带她去洗浴更衣,被她摇头拒绝,她被带到一间偏远的宫殿,他在那里等。
没有想象中久别重逢的欣喜,他只是皱眉看着满身狼狈的她,言语竟有些冷漠:“公主,你这是做甚。”
看着他疏离的样子,她压下心中的苦意,抬头笑道:“我在宋国一直忧心你,便来瞧瞧你你。”
“宋公不曾派人护送你?”他有些恼怒,一国公主,只身一人来此,说起来,倒真是不易。
“是啊。”她不自然轻拂额间落下的青丝,“我瞒着父王,偷偷跑出来的。”
“哦。”他沉默着,应了一声,却不再言语。
她笑看着他,似乎不以为意,想了想,咬唇轻道:“昭,我,我听说,你娶了夫人。”
他一愣,点头: “嗯。”
心似乎被刀子狠狠刺中,她敛了笑容,认真道:“可你曾说过,会娶我为妻。”
他别过头,淡淡道:“子葭公主,你我有朋友之谊,在宋宫的日子,多蒙公主厚爱。”顿了顿,他的声音渐渐凝重了起来,“只是,昭需要的是一位能助我定国的女子。华氏女紧良淑德,求娶到她,我心已足。”
她沉默,心中一阵绞痛,半晌,幽幽地说:“那当初为何,为何要提出娶我。”
他冷笑:“我原以为你父王助我即位,乃是出自仁义,却不知他只是为了在诸候中搏得声名,为以后称霸诸候作准备,他也不过是个假仁假义的小人罢了,即是如此,齐宋两国便不再需要结盟。”顿了顿,又道:“我初即位,根基不稳,华氏女德名远扬,有助我稳定国势,何况当初宋国携各诸候国虽是助我即位,却也引起了朝臣的不满。”接下来的话,他没有说下去。
她一愣,张了张口,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公主远到,本该留你小住,只是恐宋君担忧,本王就不留公主了。”他冷冷地扔下话语,转身离去。
“昭。”她静静地道:“那个刺客,是你派来的吧。”
他脚步一停,却不停留,身形一闪,已经远去。
“很痛。”她抚着心口喃喃自语,为什么明明没有受伤,心中的痛苦,竟然比当初那剑更甚百倍呢。
她被护送回了宫,面对父王的震怒,她已无力解释。
五年后,宋国的子葭公主因身体赢弱,不幸辞世。
据传闻,在子葭公主辞世的那一年,齐国的国君每夜遥望宋国方向,长夜独立,久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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