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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风光无限的时代里,总有一种人,他们愤恨时代,愤恨国家,愤恨有钱人,连带着也愤恨了这上海外滩。
不合群的大人衣服,不知道那里淘换来的灰色瓜皮帽,一双黑色烂鞋。
小五是个小偷,上海人对他们叫做“搓手” ,就是贼。
这是最下贱的职业,至少在小五看来是这样,里面的道道比妓院里的妓女都脏。
‘“呸!”一个衣着光鲜的男人从蹲着的小五面前走过,小五正捡起地上人家丢弃的烟头狠狠咬着烟屁股,没在意,男人眼中充满了鄙夷。
“臭要饭的!”男人轻声骂了一句,快步走过巷子。
小五眯着眼睛,悠悠的抬起头,看向男人穿过的巷子口,眼中流露出不属于这个年龄毒辣和狡黠,随即他把已经烧到了嘴巴的烟头往地上一丢,消失在巷子。
这里的每一条街道,他早就记住,闭着眼睛都能跑。
三岔口。
有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在那里站着,披着与天气毫不相关的貂绒披肩,手中拿着长长的烟把,一口口的吸着烟,吐出一个个烟圈,然后看着它们消失在空中,然后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不在意的看着路边路过的行人,一双眼睛四下打量着,仿佛能从其中发现金子。
“臭婊子!”小五看着男人停在那些女人中间,开始笑着,手不老实的在其中几个女人腰上摸着,女人们也不反抗,反而迎了上去,和男人打趣着。
“哼!一会儿就把你榨干!”小五寻了个电线杆靠着,冷冷的看着这一幕,在他的眼里,这是肮脏与肮脏的碰撞。
男人和女人们聊了几分钟,看了看手上滑出来的石英表,从怀里掏出女人们期待已久的黑色皮包,从厚厚的一踏钱里,抽了几张,塞到女人怀里,引起一阵阵吟笑。男人像黑白电影里那样对着女人们挥了挥手,转身离开。
小五看了一眼,嘴角滑过一丝冷笑。
机会来了!
小五朝着男人跑去,“哎呦!”他撞了男人一下,右手以极快的速度穿过男人的夹克,两根手指准确的夹住了男人塞在上衣口袋的皮包,“对不起对不起!!”
小五把右手塞回衣服,一边不停的跑着,一边回头道歉。
“臭小子!”男人愤愤的骂了一句,随即理了理被小五撞的上衣,右手拍到胸口的位置,“嗯?”男人立刻感觉到不对,立刻探手进衣服。脸色大变,联想到之前小五的奇怪动作,一拍大腿,“糟了!”正准备拔腿去追,却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往哪里追,只能暗叫倒霉。
这样的事情,每个礼拜要发生三次。
小五一边数着皮包里的钱,顺手把皮包往旁边的垃圾堆一扔,脸上没有丝毫高兴,有的只是憎恨。
他恨有钱人。
在他仅有的回忆里,是有钱人害死了他的父母,原本属于他的家庭毁在有钱人手里。他甚至不知道仇人长什么样子,他只知道,自己从乱葬岗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时候,除了满身是血的茫然的他,还有满山的还没有腐化尸体和遍地白骨,他什么都没有了。
他在街上乞讨时,被三爷发现了。
那个瞎了一只眼的老男人,总是阴阴笑着,左手放在背后,把玩着两个铁核桃,右手随意地插在口袋里,身材矮小,不失一分干练和狠辣。
三爷是上海外滩的人物。
手下养了很多人,各式各样的,就像养牲口一样。
有打手,有小偷,就像小五这样的,三爷手上不下十几个。
三爷养着一大帮子人,但是所有人都不知道三爷哪来这么多钱。他们猜测三爷年轻时很有钱,这是年轻时候攒下的棺材本。
按照三爷的规矩,“搓手”每得手一次,十抽一。十指的是三爷,一指是得手的“搓手”。
小五将面前的钱分成两打,一打厚实,一打薄。随即将厚实的那打塞到衣服里,紧紧的按了按。这是要交上去的一份,这是三爷的规矩。小五不敢违抗。
曾经有人在“十抽一”上做手脚,少了上交的钱,只有几张,但是三爷只是用左手的大拇指按了按,就看了那人一眼,那人立刻汗流浃背。三爷冷冷一笑,当晚,那人赖以吃饭的家伙被三爷叫人废了,两根手指,串成串,挂在门口。
小五至今记得三爷当时把拿着铁核桃的左手一甩,指着那风干的手指,用嘶哑的声音说道:“这就是你们这些贱骨头!!畜生!!老子养你们,你们还敢骗我!!!”三爷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横飞,溅到靠得近的小五脸上,小五伸出手擦了擦。
“老子养你们,你们就好好给老子干!!”三爷阴暗的眼睛环视了一下,随即停在小五脸上,三爷嘴角一扯。
“敢违了我的规矩,就是死。”
小五背上一凉,抬起头,正迎着三爷的鹰眼,头脑立刻一片空白,只知道本能的点头。
小五知道在外滩,三爷是手眼通天的人物,一旦入了三爷了眼,你就要飞黄腾达,但是一旦犯了三爷,你只要逃不出上海,你就要死。
小五思忖了一下,自己没那个本事,也不想犯了三爷,毕竟自己这一身本事是三爷教的。
本事?哼!
小五不屑的笑了笑,让自己在滚烫的油锅里捞硬币,让自己在满是毒蛇的袋子里拿硬币,在布满锋利刀刃的桩子上,手要一次次来回.....
小五记不清手被烫了几次,被咬了几次,总之,他是三爷亲自教授的那一批人最快出师的,他的出师礼是一桩大买卖,他偷了厚厚的一踏钱,是美元。
那时,他很恭敬的把钱按“十抽一”分好,交给三爷,三爷只是看了看,冷冷笑了笑,在小五肩膀上拍了拍。
“你们这些,就是贱货!”三爷如是说到,“不给你们教训,你们不知道老子当年怎么纵横上海滩!”
小五记得最后一次看见三爷,那是1937年的一个夏天。
当时他百无聊赖,一双眼睛紧紧盯着街上四处的行人,脸色却无比的自然和散漫。这种事情他做了很久了,已经练成习惯了。
一个穿黑大衣的中年人,顶着帽子,拄着文明棍,提着一个公文包,一只挂着金链的怀表从他的袖子口流进怀中。他看了看时间,然后四处望了望,没有看见街角蹲着的小五,从他面前走过去了。
小五冷笑一声,跟着中年人走了一段路,准备故技重施,上去狠狠的撞他一下,然后把怀表顺走,当然关键是那根金表链。
事情跟小五想的一样,事实上这种手段他已经实践很多次了,闭着眼睛都能做。
但是这次,他失手了。原因不在小五,也不是那个男人发现了他。
因为日本人开枪了。
8月9日,驻上海日本海军陆战队中尉大山勇夫率士兵斋藤要藏,驾军用汽车强行冲击虹桥中国军用机场,被机场卫兵击毙。
就在小五出手的那一刻,日军大批进入上海,见人就开枪,见店铺就烧。
小五被吓着了。
不是没见过枪,只是没见过这么多枪,穿着黄颜色迷彩服衣服的海军陆战队在虹口、杨树浦登岸,四处杀人。
小五愣了,一个日军队员看见了没有躲闪的他,抬起手就是一枪。
砰!
枪口响了,小五倒下了。
小五摸摸自己的脸,有血,却不是他的。他看着眼前这个扑倒自己的中年男人,不明白为什么他要救自己。
“你没事吧,孩子?”中年人的脸颊露了出来,小五愣住了,这是怎样的历尽沧桑啊,染血的面颊,双目中透露一丝丝关切,却有一股愤慨。
愤慨?
小五不知道为什么中年人会有这种表情。
中年人中了一枪,那个日军队员追击别的逃民去了,只是看到有一滩血,就没有再去看他们是不是死了。
枪声远了,小五拖着男人躲进巷子里。
男人背部中了一枪,打穿了心脏,但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多活了一会儿。
他把公文包放在小五手上,使劲按了按公文包的提手部分,然后用尽全身的力气说到:“去延安,交给他们!好好活下去!”
小五看着他咽气,血流淌的斑斑的线条落在他的眼里交织成一道道焰火肆虐的痕迹,有人在哭喊,有人在狂笑,有人躺在地面,尸与骨,血与肉。他看到了一方方幻灭的场景,包括自己,在大火焚烧的上海外滩,坐在街上,愣愣的,如同行尸,一队队黄衣服的日本军官举着枪,奔跑着,肆虐的笑着...
小五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将公文包搂紧了,然后看向中年人,犹豫了一下,还是探进手去,拿走了那根金链子。
小五逃回了三爷那里,但是早就没有人了,房子被烧成了灰烬,三爷躺在血泊里喘息,混乱中,三爷手下的人在抢夺三爷以前攒下的财物。
突然三爷鹰鹫一般阴冷的目光看向了他,小五愣了愣,还是走上前去,在三爷面前坐下来。
三爷看着他,不说话。小五也看着他,不说话。
两人看了有一会儿了。
三爷叹了口气,喘着不多的气,缓缓说到:“你这贱骨头,想不到最后陪我的人是你!”
小五不说话,只是紧紧抱着公文包,怯生生看了三爷一眼,低着头不说话。
三爷突然伸出一只手,将小五的脸按在了他面前,喘着粗气,带着大麻味道的气息从三爷脸上散发出来,混合着腥咸的血,小五突然想吐,他忍住了。
三爷轻轻在他耳边说到:“贱骨头,我一生攒下的老本在我房间床下的暗格里,你拿了去吧。好好活着!”
最后四个字三爷是吼出来的,吼得小五耳朵发晕,然后三爷就死了,睁着眼睛死的。
小五看了三爷一会儿,狠狠的点点头,趁着混乱把三爷交待的东西拿走了,混在逃难的人群里逃出了上海。
1937年8月13日,日本海军陆战队以虹口区预设阵地为依托,向淞沪铁路天通庵站至横滨路的中国守军开枪挑畔,并在坦克掩护下沿宝山路进攻,被中国守军击退。
1937年8月14日,中国政府发表《自卫抗战声明》。
同时,蒋介石下达全国总动员令,将全国临战地区划为5个战区,沪杭地区为第3战区,冯玉祥任司令长官,顾祝同任副司令长官,并任命陈诚为第3战区前敌总指挥。
淞沪会战爆发了。
小五逃到了武汉,凭借着三爷大半生攒下的积蓄活了下来,后来听到党挺进敌后的消息,他想方设法逃出了武汉辗转到了延安,将公文包里的东西交给了他们。
还有那根金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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