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 《梅庐往事》二十五.

作者: 梅庐_黄碧琴 | 来源:发表于2017-11-19 06:36 被阅读364次

    二十五.半世沧桑情未央

    1.历历往事

    母亲,十六新娘廿八郎,廿四少妇三个儿,相依为命,含辛茹苦,四十四载守空帷,半世沧桑情未央。

    每天起早贪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播夏锄秋收获,插秧耨草,积肥施粪,割稻打谷,拿得起放得下;

    农耕之余,砍柴种菜,养猪养鸡养鸭,砻(long)谷碓(dui)米,搬运挑担,样样都干;

    三更灯火五更鸡,穿针引线,缝缝补补作女红,“苦恨年年压金线, 为他人作嫁衣裳”;

    闻鸡起舞,咿咿呀呀,“一轮磨上流琼液,百沸汤中滚雪花”,头顶四方豆腐板,走街串户喊叫卖;

    十五年生死两茫茫,“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世事沧桑,风云际会,数次抄家(解放初与文革),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三十八,终因操劳过度,思虑过甚,提心吊胆,落下神经衰弱病;

    卧病在床三年半,儿女端饭奉茶床铺前,求神问卜,寻医熬药,不见好转;

    心病还要心药治。随着儿女的成家立业,天资聪颖能写会算的哥哥在乡建筑社当了一名主办会计,辗转在福州南平等外地;

    无师自通喜欢绘画书法的弟弟在公社文化站谋得一席之位;

    在县统战部的关心与支持下 我如愿以偿当了一名小学教师;

    仨儿坎坎坷坷,各就各位,不但有了一份不错的工作,还生下七个聪明可爱的内外孙。

    兄嫂弟媳的呵护孝顺,孙辈的膝下承欢,父亲的鸿雁传书……母亲的病情逐渐好转。

    她望眼欲穿,期盼着一家人有朝一日能团聚在一块,共叙天伦之乐。

    可正当她满怀希望的时候,一天,家里收到父亲的来信和一张放大的六寸彩色相片。

    那是父亲跟台湾亦母的合影。亦母年轻漂亮,青春靓丽,两人十指相扣,紧紧依偎,幸福美满,溢于言表。

    母亲见了不禁百感交集。虽说是父亲身体健康,晨昏冷暖有人照顾;但是取而代之妻子身份的是那个年轻的三娘,她近水楼台先得月;要父亲抛家舍业回大陆本来就是遥遥无期,现在更是不切实际,显然自己再也没有与他继续姻缘的可能了;

    虽然一纸婚书还在,可隔海相望,三十年痴心等待,三十载满心希望化为泡影,顿生悲哀,心如蜂蛰。

    想当年刚结婚不久,父亲在外喜新厌旧,先斩后奏,瞒着母亲,二度梅开,续娶黄花闺女二娘,寄回新婚燕尔照片,母亲见了委屈得泪水涟涟。

    可爷爷奶奶却以此为荣,说这是我们黄家的福气,斥责母亲不要哭泣,不然会把福气哭跑掉。母亲忍气吞心,白天悉心侍奉公婆老祖母,夜晚搂着小儿偷偷啜泣。

    后来父亲眼看时局紧张,无奈只好拖儿带口把怀孕的二娘母子送回家来。

    敦厚善良的母亲见生米已煮成熟饭,吵吵闹闹也无济于事,想起外公的千叮咛万嘱咐:“家和万事兴”、“退一步海阔天空”;

    何况错在父亲,风流才俊,诓骗家中无妻室,懵懂少女受骗上当,不怨二娘;

    母亲顾全大局,息事宁人,包羞含辱,恬退隐忍,化干戈为玉帛,细心伺候二娘坐月子,与她和睦相处,相夫教子,一时传为佳话。

    不想,一天夜里,父亲突然离家出走,杳无音信,丢下孤儿寡母爷爷一家八口人,里里外外靠她一人操持,变卖嫁妆,捉襟见肘,一时陷入困境;

    手无缚鸡之力识文断字的二娘眼见母亲奔波辛劳,勉为其难,抛下小儿放在姑姑处,带上幼女回娘家,音信全无;

    爷爷去世后,母子四人相依为命卅年。

    正当生活有点起色,母亲病情刚刚有所好转,没想到天上又掉下个林妹妹,叫母亲情何以堪!

    虽说母亲大人大量,可她毕竟也是肉身凡人,并非草木,没有一点嫉妒心是不现实的。

    母亲见到相片的当晚辗转反侧,彻夜不眠。回首自己走过的曲折艰难路,历历往事涌上心头,暗自神伤。

    别人夫妻都是举案齐眉,长相厮守,互诉衷肠,“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为何唯我独守空房数十载?

    可等来等去,等来的却是你三度梅开,你要置我于何地?老天啊,你为何对我如此不公!母亲心似蜘蛛网布满千千结,“思君如明烛,剪心又衔泪”;

    世人皆知相思苦,奈何却做苦相思。从此,母亲的病情急转直下,愈发糟糕。

    我埋怨父亲为何把相片寄回来在母亲面前显摆?埋怨兄弟为何不把此事对病怏怏的母亲隐瞒?这不等于在母亲那滴血的心口上撒盐吗?

    虽然纸包不住火,可俗话说眼不见心不烦。以前虽然肉体上非常地劳累,可幂幂之中她在翘首等待,在祈盼,心中有念想有梦想,生活有盼头。

    现如今梦想破灭,她悲伤,她怨天尤人,命如纸薄,苦苦等待,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受伤害的都是她?

    俗话说“腹饱不如心宽”,即使此时儿孙满堂,衣食无忧,可这些毕竟不是母亲希望的全部。

    她心情忧郁,夜夜不得眠,左手开始抖索,两腿经常麻木不仁,患上了可怕的帕金森病。

    我那痛苦又可怜的母亲,前半辈子养育儿女受苦受累,后半生本应苦尽甘来,享享清福才是,可又与病魔缠绵不断,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

    父亲信中告诉我们他五十岁那年仍孑然一身,生了一场大病,一朋友见他孤苦伶仃,身边没人照顾,就把自己的侄女儿介绍给他,撮合他们结婚,生下两男两女。

    五十岁左右的父亲 五十岁的母亲

    后来,随着两岸关系的逐渐冰雪消融,许多在台老兵都纷纷回大陆探亲。父亲老夫少妻,春风得意马蹄疾,来信说准备携带亦母一同回家省亲。

    兄弟俩见信反复商量,母亲见到相片尚且如此伤心欲绝,要是一旦见到他们俩在她面前夫唱妇随,进进出出,卿卿我我,岂不把病若游丝的母亲逼上绝路?母亲那脆弱的身心会经不起再一次的打击了。

    无奈,他们出于对母亲的爱护与关心,便违心地婉言谢绝父亲的决定,虽然他们也很想见到父亲。

    因此,父亲失去了唯一一次准备回家的机会。

    哀哉,我的母亲,日日思君不见君。

    2.香江相聚

    三十六岁离家的父亲在35年后的一九八四年,在二叔的陪同下终于在香江与母亲哥哥弟弟相会。

    岁月不饶人,当年24岁模样俊俏的年轻母亲,如今虽只60岁,却已两眼昏花,头发花白,手颤脚僵,老态龙钟;

    两位老人相见老泪纵横,相拥而泣。35年的离情别意,犹如窗外滔滔不绝的香江水流长;35载的辛劳又岂是三言两语能说清……

    父亲眼见孩儿二人长得人高马大,甚是欢喜,紧紧拉着母亲的手摩挲着,连声道:“娥,辛苦你了,真是太辛苦你了。”

    母亲由于激动心酸,嗫嚅着嘴唇泣不成声:“没什么……只要孩子们好,我苦点累点没什么……”

    可怜辛苦了大半辈子的母亲,在繁华的香江旅馆颤颤巍巍,磕磕碰碰,不能自如行走,兄弟俩只好在乡人处借一辆轮椅,推着母亲到附近逛逛。

    哥哥与母亲 弟弟与母亲

    附:哥哥写的《香港回归告先严》一文,文中记述了他对父亲的印象与那次香江聚首的情景。

    《香港回归告先严》

    黃斐藩

    “1984年7月,我怀揣出境证,心潮澎湃地赴香港探望从台湾来港——我35年未见的父亲。这次难得的机会能够顺利地到来,是在上级有关部门领导的重视,关心下实现的。赴港探望在台的亲属,在我们县算是第一例。

    父亲于1949年赴台谋生抛下弱妻幼儿,一去35年,音讯隔绝。他离家时,我才五岁,在幼小心目中的父亲,中等个子,说话声音宏亮,很严肃,很爱我。

    他会写大大的很好看的毛笔字。至今老家大房子的正门上方“梅庐”两字是那样苍劲有力。在近十多年百余封家书中,父亲的形象,思想,饮食起居,工作休闲等情景跃然纸上,明理清晰。

    父亲的家书短则一页,长可三张。密密麻麻,洋洋洒洒,绳头小楷,工整端方,所言皆轻重有序,面面俱到,求答则应巨细必回,条条勿漏。

    字里行间充溢着对大陆母子的关爱和思念,篇中言外,激荡起落叶归根,林泉课子的无尽心潮。

    父亲家书的文风极似曾文正公家书。想他早年就已心有所崇,为我取名藩字,不无这种因素吧。

    7月31日,九点30分,高雄至香港航班正点到达。我浑身紧张,血往上涌,心在狂跳。我紧紧拉住翼标叔祖的手挤在出口处的铁栏边,扬颈翘首,目不转静地盯住这一时刻——35年即将发生奇迹的时刻。

    虽然我已不认识父亲,但我认定,只要父亲出现在通道人流里,凭着天性亲情感应,一定会辨认出来。

    “喏,藩,你父亲出来了。”翼标叔祖说道。我一眼认出,72岁的父亲拎着小提箱,小他3岁的二叔推着行李旅行箱跟在他后面。两位老人精神矍铄,红光满面,腰板挺直,眼光正四顾寻找我。

    我热泪盈眶,哽咽着喊了一声:“阿伯,二叔!”就双泪直流,无语而泣。(二叔在家时先结婚生子,我们凭堂哥堂姐叫,呼父母为阿伯阿母。)

    和父亲并排坐在车上,一路上老人家只重复地说:“见了面就好,见了面就好,以后见面会更容易了。”

    二叔慈爱地看着我,一拳擂在我左胸上说:“好,好,身体这么棒,精气神也好,看来共产党对你们还不错。以前传说在大陆的家属怎样怎样,看来纯是无稽之谈。”父亲说:“儿啊,看见你,我会多活10岁。”

    在港与父亲二叔相聚才短短几天,父亲非常希望趁此机会回故乡一趟,合家团聚,以叙天伦之乐。

    我反复说明人民政府是热诚欢迎台湾同胞回乡探亲的。但二老惮于台湾方面诸多麻烦而终未成行。

    父亲对这次会面地点感慨不已。他说香港是祖国的领土,由于清政府的腐败,于1842年在南京静海寺签订了中国近代史上第一个丧权辱国的《南京条约》,从而蒙受耻辱一百多年。

    现在祖国大陆已经繁荣昌盛,在这前提下,政府已对香港主权收回问题提出设想,对策。相信不要多少时间香港主权就会回归祖国。我虽已70多岁,一定能于香港回归之日,来港亲眼目睹国人雪耻,万民扬眉吐气那一天的空前壮观场面。

    他还说台湾离我们家乡很近,一衣带水,骨肉亲情,风俗习惯,绝大相同,但愿早日沟通,以偿数十年夙愿。

    近来已有一些人回大陆探亲,说明形势向好的方面发展,两岸关系日趋好转。俟情况稍为许可,我即买舟言旋,落叶归根,玉屏山下(家乡背后三面有山似围屏,名玉屏山)举办慈善事业,雁塔乡中林泉课子,为家乡尽一点绵薄之力,聊消游子之愧意,稍安老迈之情怀,愉度晚年,其乐悉如。

    谁知父亲回台后,因患有糖尿病并发症,加上中风,颓然倒床,从此再也没有站起来过。患病期间父亲坚持写家信,每每还惦记香江愿言,回归早定就为父庆祝。

    哪想到父亲经历九年的病魔肆虐,带着无限的眷恋和遗憾,溘逝于高雄。

    现在,香港主权已回归祖国,156年耻辱今朝雪,父亲美灵有知,当亦魂逝香江,以偿夙愿”。

    相见时难别亦难,他们短暂的几天喜相逢又匆匆告别回到各自的家。但想不到的是此次见面竟是父亲母亲的永诀。

    附:  家书抵万金

    父亲漂亮的毛笔小楷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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