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GUN其实叫阿军,“军”的粤语发音是"GUN”。他是潮州人,家里有许多兄弟姐妹,他是老大,说一口粤式普通话。记忆中他从来没叫过我的名字。
我是刚来深圳的时候认识阿GUN的。那时我十八岁,他大概也不到二十岁。阿GUN看上去整个人都是小小的,身量小巧匀称,骨架单薄;头发柔软稍长,脸型有一点婴儿式的稚嫩可爱,薄薄的单眼皮,口鼻也是精巧秀雅,整个人线条十分柔和,就是肤色偏黧黑,因此整个人看起来像一粒巧克力。
他家收电衣车学徒,我就是学徒之一。
我去学电衣车是为了找工作,但我对此毫无天分,学来学去仿佛学了一个虚无。可是学费已经交了,于是还是每天去他家打混,半天呆在他家,半天出去找工作。
我不知道自己当时是什么形象,好像有点顽皮,我把电衣车乱踩一气,总是控制不住针脚走向。
阿GUN趴过来指导我,他会,但是他不屑踩电衣车。以他的资质,也并没能教会我。
他问我是哪里人,跟我学家乡话。
“锅锅就是哥哥,”我操着浓重的湘南口音,对他说:“还有豆果,就是豆角。”他很认真地像只鹦鹉一样跟我念:豆果。我哈哈大笑,他也笑,其实他学得很像。
他教我说他们的家乡话,我学得不好,只学会了说他的名字:阿GUN。
他手里经常抱着一把吉它,有一次问我:你想听什么歌?
那时候还没有网易云,我也没有追求精神生活的余力,回答不出来。于是他自己挑了一首曲子开始弹,曲调听起来很浪漫,是《挪威的森林》。他磕磕绊绊地弹完,颇为懊恼地说:我还不太熟悉。
我安慰他说反正我也听不出好赖。
他每天闲得没事,看我出去找工作,他也跟着。我进工厂面试,他就蹲在外面等我。
我没有钱,所以找工作坐不起车。我们走在找工作的路上,看起来像散步,走到鞋底都磨破了。
有一次天气太热,路上经过书店,我们钻进去蹭冷气,阿GUN选了一套中英双语的《飘》,一定要送给我。
我有一点不知所措,直觉是拒绝。但是他十分执拗,拦着不让我走。
“你不是说很喜欢这个?”他拉着我的衣服,低声说。
我是说了我很喜欢,但是……
我俩僵持了许久,最后我认输了,他花50块钱买下了这部书。
我捧着这部书,感觉挺沉。
没过多久,有个和我哥一起做事的男孩子,曾经是我的同学——他离开工地进了一家工厂,没多久,把我也介绍进去了。
上班后,我每天加班到很晚。
同学经常来找我玩,他有一点不具备攻击性的帅气,喜欢蹲在墙根下吃饭。他还有一点老实人的狡猾,从没明确问过我的意见,却黏黏糊糊地让别人觉得我们是一对。
我说我什么时候成了你女朋友,我怎么不知道?
他嘿嘿地笑,笑得我一阵厌烦。
有一天下了班,有个同事跑来跟我说,工厂外面有人找我。
我出去看,是阿GUN。
几百人的工厂,不知道他问了多少人,才问到知道我这个籍籍无名的新丁信息的人。
阿GUN蹲在工厂门口的葡萄架下,看我出来,便站起来了。我以为他这样找过来,是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但是他没有说什么。只是说他来了几次了,都没有找到我。
他的眼神让我十分招架不住,嘴上说不出来的话,都清清楚楚地写在眼睛里。我从来没见过那么秀雅的男孩子,很不忍心打击他。仿佛如果我叫他不要来找我,就会对他造成莫大的伤害。
我说你别来了,我每天要加班,有空我去找你玩。他才磨蹭着离开了。
过了一阵子,我又淡忘了阿GUN。我食言了,并没有去找他。
再次见到他,是去他家附近的工地上找我哥。阿GUN在工地门口把我截住了。
可是我身边还站着那个同学。
同学很早就没有了妈妈。有一次他打电话给他的奶奶,他奶奶问他,你谈的那个女仔怎么样?要是觉得好,就回去把事办了吧!
同学笑眯眯地告诉我这件事,我悚然,我才十八,而且我不喜欢他蹲着吃饭的样子。
同学说猜不透我的想法,他不知道那是因为我是个想法模糊不清的人。我唯一清晰的想法,就是觉得跟他一起生活是一件让我感到恐惧的事——如果他知道我是这么想的,估计他就不会想猜透我了。
我的心不够硬,但是很冷。
我冷着他,外人都骂我不识好歹,觉得我眼瞎(字面上的瞎)矮挫手脚笨拙,而同学勤快帅气踏实,配我绰绰有余。
同学用绰绰有余的形象志在必得地跟着我,于是那时我们三个站在工地的废墟上,彼此大眼瞪小眼。
阿GUN眼神朦胧,他比那位同学矮了半个头,但坚持不肯退让。我不知如何打破让人感到窒息的空气。
“我……想跟你谈谈。”阿GUN的勇气超乎我的想象。同学一言不发地掉头走开了,我没有走。
我看着阿GUN心力交瘁的样子,真的说不出拒绝他的话,他这是第几次来这里蹲守呢?我不敢想。再说他也没有直接表白,仿佛没有经过嘴巴说出来的东西,就不算真实存在,我还可以当成不做数。当然啦,有些东西,即使用嘴巴说了,也还是不作数的呢!
我随他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气氛尴尬古怪。
阿GUN这次说了许多话,说他的打算,他父母的打算,试图规划出一个未来给我看。笼罩着石凳的树影一点一点偏移,太阳透过树叶形成的光斑投在膝盖上,风吹过时光和影都微微晃动。我如坐针毡,眉头紧锁,长吁短叹。
最后这孩子凑过来,攥紧两只手,悄声说:你再这样,我就要亲你了。我真地亲你了哦!我……我胆子很大的哦!
我看他那个明明紧张到崩溃,却故作老成的样子,简直想遁地而逃。
我的双手拧得跟我的内心一样纠结,十分苦恼。
路灯亮起来了。而阿GUN没有让我离开的意思。仿佛我不给一个满意的回答,他就不打算让我离开石凳。
最后我同意去他家吃晚饭,他才高高兴兴地起身带着我往他家里走。
那顿晚餐吃得我消化不良,阿GUN自然很开心。他爸妈也很开心,热情地给我挟菜,说我走了他们的儿子多么失魂落魄,仿佛我为他们的儿子治好了一种让他们感到束手无策的病。
我被愧疚和不安压得说不出话来。
这次之后,我更不敢见阿GUN了,也不好意思拒绝,于是躲在工厂,不接他电话,也不出来见他,做一只合格的缩头乌龟。慢慢地没有他的消息了,我想过段时间,他大概也就忘记我了!
而那位同学受不了冷遇,同时自我揣测我是“变心”了。于是他送了我一句话,说是“你不要后悔”。不久他和他工位对面一个小姑娘玩去了。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象征性地表示了一下难过,然而心里却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这一年春节的时候我回了老家,闲谈间我妈说家里收到一封寄给我的信。
我想,这个年代,竟然还有人写信?我妈还绘声绘色地跟我讲,她和我爸开始不知道,以为是我写回来给他们的,结果我爸戴着老花眼镜,看了半天,才说:唔,不对呀!这是个奶崽(男孩)写的呀!
我妈说着,还把信翻出来给我看。我一看,是阿GUN写的。他找不到我,便去工地向我们老乡问了我家的地址,写了这样一封信寄过来。
他写了有三页纸,字里行间热烈而忧伤。其中有一段,他说:你说喜欢黑金刚的表,我去找了很多地方,都没有找到。
他真傻,哪有什么黑金刚表,那只是我随口胡说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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