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四亩田插秧以来,妈就天天哀声叹气。阿桔倒是无所谓,她听不到说不了,该干嘛干嘛。
弟弟在镇上读中学,喝水都要钱,就像一个填不满的“无底洞”。妈指望着他成器,带她去城里享福。父亲说妈的想法太大,还没上镇上就想到城里了。父亲想法倒是小,三斤苞谷烧下肚,不吃不喝能躺几天。
六月,稻谷灌了浆。
家里向来妈做主,妈说总要有人割稻。于是妈一声声地咳嗽逼得阿桔坐在桌子上同这老木匠相面。村里人的相面不同于城里的相亲。相亲是两人谈天说地,培养意气相投的方式,而相面,仅仅是结婚前认个熟脸的形式,彼此不需谈天,更不需谈情。
木匠已经不年轻了,三十多岁,是个老烟枪。从进门到现在手指夹的烟就没断过,一支接着一支。想来话也不多,偶尔同媒人说个几句,大部分时间保持沉默。他倒是想同阿桔说,又不知道说什么。想说些话却又觉得白说。他看着阿桔大大的眼睛,确实是什么也说不出了。
阿桔没被任何人打量,但是她就是有着赤裸的羞怯感。她一直低着头,她的脑子不做任何思考,尽管此间她已经偷偷瞄了木匠不下二十下,但是她的脑子里不做任何成像,至今仍一片空白。
快到晚饭的时候,妈依然坐在院子里那棵石榴树下做针线活。木匠和媒人走了。他们前脚一出,阿桔的父亲就进门了。他提着一斤土烧,东倒西歪地软在木匠刚坐过的椅子上。
阿桔仍然发呆,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有一个男人出现在她的生命里,木匠显然更是意料之外。她真不知道要怎么去同他一起,往后又是什么生活呢?她看到妈在黄昏的光里咬断最后一个线头,她的头上是生长旺盛的石榴枝条。阿桔的心头也像那一树枝枝叶叶乱糟糟。
这棵石榴树在做院子角落呆了快二十年,它靠着墙生长,根系已经顺着砖缝钻到墙对面去了,那正是阿桔的房间。没有人知道那些根如何粗壮地生长,几乎蔓延到三分之一的墙面。
开始,她只是偶尔在靠床的墙上找到一点点根须,泛白,富含水分,十分脆弱。她用指甲一点点把它们掐掉,那段时间,她对这种游戏乐此不彼。那后来为什么任由其生长?有谁会忍受半夜醒来就要面对一墙的凹凸?如果阿桔不这么做,她会觉得更难熬。她曾经用过很长一段时间去研究根系墙外的石榴树,那些风吹日晒的叶子,蚂蚁爬过的树干,火红的花朵,累累的果实。最后,她最喜欢的是石榴树的沉默,它和她的共同点是显而易见的。
阿桔的生活是每天喂鸡潲猪,做饭,下地,去找喝醉的父亲。妈天天下地,风雨无阻,父亲每日都不知醉倒何处,一样风雨无阻。
八月,渐渐成熟的稻禾渐变成招摇的金黄色,引来一茬茬鸟雀的祸害,稻草人不管用,真人去了也是顾得了东头顾不了西头。阿桔的父亲就是在这样忙碌于失去的日子里永远永远的醉酒在引水渠头。可怜的阿桔既不能喊,又哭不出声来寻求别人的帮忙,只能凭着一己之力把父亲拉出了水沟。她奇怪于父亲身上的重量,就像一大缸酒沉得紧。酒香肆意,阿桔觉得阵阵恶心。妈和弟弟赶来,妈的裤腿还是一上一下,
脸上也沾满尘土,不知路上摔了多少跤。她看见父亲,停顿了一下,像是确认了一样,胸前一阵震动。阿桔见她嘴巴开开合合,汗水与泪水一齐流下。妈不断的拨动父亲那头湿漉漉的头发,像是要拨开一丛密集的水草,试图从中寻找一丝生气。当然没有结果。
弟弟紧紧挨着阿桔,不敢看父亲,同阿桔一样无声的流着泪。
父亲最终被几个村里人抬回了村庄。人们凑在一起,表情各异,或悲悯,或黯然,或木然。他们在谈论父亲的时候总说这也不奇怪,似乎总有一天,会这样或者那样。不幸的是,父亲会这样。
阿桔没有办法听到人们对父亲的回忆。但是她会常常充满了对父亲的回忆。父亲“三六九,街街有”,他流连在酒坊里,从没有过多操心他们那个破败的小家庭,但是他独独喜爱阿桔,总会想办法买点小玩意儿给他的哑女。那些记忆是他们家庭里独有的,关于他的总会伴有妈的身影,会有阿桔的身影,会有弟弟的身影。阿桔总觉得那些父亲的身影太过单薄。直到与父亲作别的那天,他们一路缓缓进入了森林。那些树木枝丫人们几乎不得成行,但是开路的人坚定地劈开了一条路。父亲的棺材入土的时候,阿桔忽然感受到悲从中来。回去时,她的脚软得很,几乎不能走路。
一切关于死亡的猜测尘埃落定。又有了新的“发现”。一些人有意无意地说阿桔命硬。这些与这个三口之家关系不大,重要的是割稻时候到了。比割稻更重的是,妈铁了心要把阿桔嫁出去。
妈又托了一些媒人。媒人纷纷摆手,阿桔这个烫手山芋似乎短时间内更烫手了。倒是媒人带着木匠又上门了。妈不太愿意阿桔嫁给他,可是弟弟隔三差五就写信,回家又闹脾气,他说他确定要读高中了,妈当然表示支持。妈表示阿桔虽然不是亲生的,这不是主要问题,阿桔马上都是老姑娘了,必须马上得嫁。妈说她的眼里揉了这么年的沙,必须马上得嫁。
木匠说彩礼给8888,帮收稻。
妈咬咬牙,行。
来年石榴花红时就把阿桔嫁过去。
妈说,她也是这个年纪嫁给阿桔的父亲。她咬牙切齿且有难以察觉的一丝痛快。很多时候,决定女人命运的是女人,很多事情非常不易,很多事情非常容易。
到割稻的时候,正是石榴咧嘴的时候。阿桔要把镰刀磨好。母亲交待阿桔一把不行,还得再磨两把。阿桔磨了三把镰刀,两把拿在手里,一把别在腰间。别人家里的打谷机踩得飞快,稻子一茬茬倒下,一袋袋米在肩上的重量是田埂上深深的脚印。人人都在忙碌,谁也没有注意到她。大概是稻谷长得太好。
阿桔走到自家的地头,她家的田四散分布,这里两三分,那里四五分,都在不太容易的地方。妈另带了镰刀去了南沟,哪里有他们家的四分田。
木匠从家里赶来,找到阿桔时,阿桔已经割完三分田的一半。他先是绕着田埂走一遍,才放心地下田。木匠割一茬稻禾就要喝一两口自带的“自来水”解解渴。苞谷烧的味道发散得快,阿桔想到父亲,想到父亲那湿腻腻像水草的头发,她的呼吸不自觉加重。木匠做什么事总要先量一遍,他的手指量得很准。呆得久就会闷,他盯着阿桔割稻时弯下的细腰,手就痒。阿桔默不作声的看在眼里,手下加快了收割。木匠也加快了手法,赶上了她,两人挨得紧紧,仿佛田里就这么点地方可以站。“我一定要量量她那小细腰,就现在。”木匠伸出了手,阿桔把早上磨的雪亮的镰刀横在身前。她从未有过此时此刻这般莫大的勇气。木匠看到她清亮的眼神,他觉得她好像已经高声呐喊。他的手好像要着了火,他觉得他失去了准点。
他们快速分开,彼此站在一边,挥动镰刀嚯嚯有力,像是收割战场。三把镰刀果然都钝了。
傍晚,他们三人坐在院子里吃晚饭,妈和木匠说说笑笑。妈还特别给木匠打了一斤土烧。木匠喝得脸红唐唐,妈笑得脸庞红扑扑。阿桔冷眼看着晚霞烧红了半边天。送走了木匠,阿桔同妈一起收拾着桌子上油腻腻的饭菜。阿桔最终还是没有同妈提白天田里的事。说不出不如不说,不如不说的事一般说了也是白说。
那夜出奇宁静,阿桔睡前看着墙上的石榴根,觉得好难过。她做了个梦,她走到了院里,石榴树开出了满树蓝花,莹莹蓝白,像一丛丛鬼火燃烧,一树灰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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