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中文大学政治学教授 周保松
現代民主社會最重要的特徵,除了普及而平等的代議選舉,還有就是通過憲法保障公民享有一系列的基本自由。這些自由包括人身和信仰自由,言論思想及出版自由,集會遊行結社和組黨的自由,以及廣泛的選擇一己生活方式的自由。
這些基本自由,往往也被視為公民應享的基本權利。在這樣的以個人權利為本的社會,在不傷害他人同樣權利的情況下,公民可以根據自己的意願做出不同的選擇,包括自己的宗教信仰、政治認同和世界觀。
但視自由為最高的政治價值,並要求國家以保障個人自由為最高職責,是中國政治傳統從來沒有過的事。即使去到今天,中國思想界仍然有許多人不願意接受這種以自由為本的政治秩序。
例如有人會認為,自由會帶來失序和縱欲,因為大部份老百姓並沒有能力為自己做出真正好的和對的選擇。真正好的政治,是賢人精英政治,由這些能人像家長一樣來照顧好每個人的生活。又例如有人認為過多的自由會衝擊傳統、鼓吹自利、導致價值虛無和影響社會穩定,所以萬萬要不得。甚至有人乾脆認為,自由人權這些觀念,根本是西方基督教文化的特定產物,根本和中國傳統格格不入,因此先天地不適合中國。
我認為以上這些質疑都不能成立。但要爲自由辯護,我們就有必要將自由的意涵及其價值好好言說清楚,從而彰顯出它對我們每一個體以及對整個政治秩序的重要性。在本章及接下來的幾章中,我將集中討論這些問題。
1
什麽是自由?最簡單的說,自由作為一種政治價值,就是一個人能免於束縛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自由的反面,是通過暴力、奴役、屈從、恐懼,以及種種有形無形和內在外在的手段限制人的意志和行動,使得人無法實現自己的欲望和目標。爭取自由,就是爭取從種種不合理的桎梏中解放出來。
世間有形形色色的束縛,相應就有形形色色的自由。所以,自由(liberties)是個複數,不是單數。思想言論的自由,和隨便闖紅燈或吸煙的自由,雖然都是免於某些限制,但卻是是不同性質的自由,不能隨意將它們作出簡單的類比或量上的加減。
例如我們不會說,一個社會雖然沒有思想和新聞自由,但卻因爲可以隨地吐痰拋垃圾,所以整體來說還是自由的。不是所有自由,都同樣值得追求;也不是所有限制,都是本質上不好。人既然要活在一起,自然得接受一些約束──只要這些約束合理且必要。因此,一個自由的社會,絕非指人人可以爲所欲爲,而是指這個社會能夠透過制度,保障每個公民享有某些根本而重要的基本自由(basic liberties)。
如果我們留意聯合國人權宣言和許多國家的憲法,這張自由清單往往包括人身自由和免於任意拘禁虐待的自由、思想言論和新聞自由、良心和信仰自由、集會結社和參與政治的自由,以及遷徙、擇業和擁有個人財産的自由。
我們判斷一個國家是否自由國家,主要看這些被憲法視爲基本權利的自由,能否落實並且受到充分保障。這些自由絕非可有可無,更不容任意犧牲,因為它們是國家的基石。我們也應留意,當我們享有這些權利的同時,也有相應的義務尊重其他公民享有同樣的自由。
2
爲什麽基本自由如此重要?
這可以有許多不同理由。我這裡只談幾個方面。首先,有的自由是和人的生存狀態密切相關的,例如人身自由。試想像,如果有這樣一個國度,個體隨時會因政治觀點不同而被恐嚇被拘禁被奴役,隨時因宗教信仰不同而被羞辱被歧視被消失,那麽人就活在一個非常沒有安全感和沒有尊嚴的境況。沒有人可以爲這種境地辯護,因爲這些都是對個體直接的傷害,是客觀的惡。最基本的人身自由,是所有政治理論的共同底綫,無關派別。沒有這條底綫,人類就活在黑暗當中。
再談信仰和思想自由。或許有人說,既然明知掌權者不喜歡你有異於正統的政治觀和宗教觀,那麽你何必要爭這些自由?何不從這些領域撤退,然後享受那吃喝玩樂的自由?
原因很簡單,因爲這些領域對作爲人類的我們而言不可或缺。如果從信仰撤退,即意味著將生之意義、死之歸宿、靈魂之安頓這些根本的人生問題從我們的生命切割開去;如果從政治撤退,即意味著我們放棄做亞里士多德所說的政治動物,不再通過參與公共事務實踐人之爲人最值得珍惜的理性能力和道德能力;如果從思想撤退,即意味著我們放棄獨立思考。
這些領域絕非可有可無,因爲人只能在這些活動中實現自己。人的生命像一棵樹,要長得健康茁壯,能力、情感、信念就必須在不同領域得到充分開展實現,並在過程中建立自我,獲得認同,並看到生命的種種可能。
一個從來沒有機會參與政治的人,將永遠無法體會什麽是集體自治,永遠不會意識到加諸其身的種種枷鎖絕非自有永有不可改變。一個從來沒有機會獻身信仰的人,也很難在吃喝拉撒之外體悟到生命神聖敬畏的一面。愈多有助人類能力發展的領域受到限制,人的一生就活得愈不完整。
這種缺失,不僅僅是對某一個體的傷害,而是對整個政治社群的傷害。因爲當這些重要領域的大門一一關上,活在其中所有的人,久而久之,就會以爲這些領域根本不存在,更加無從想像自己有實現這些活動的能力。
難道不是這樣嗎?二千年來活在皇權統治下的國人,無論多麽聰明,就幾乎從沒有人想過,那個叫「皇帝」的統治者,其實可以由我們來選並由我們來換。更悲哀的是,因爲我們從來沒機會選,也就難以理解那種自由對我們到底有多大意義。我們甚至尋找種種理由說服自己,那些自由根本不屬於我們或根本不值得追求。
我們遂活在一個不完整的世界卻自以爲過得很好。一如有人說,一出生便活在籠中的鳥,總以為飛翔是一種病。
3
或許有人會說,不是這些領域不重要。恰恰相反,正正因爲政治關乎國之興亡,信仰關乎靈魂之安頓,所以才不應給人自由。因爲大多數普通人,本質上都是懦弱、自私、偏見、短視、非理性的。給予他們選擇,只會害了自身傷了集體。所以國家有責任像家長那樣好好照顧他們,爲他們做每個決定。而管理國家的,自然是一群大公無私、爲國爲民的超級精英。
這裡帶出一個根本問題:選擇,爲什麽對人如此重要?
很簡單,因爲我們想做自己的主人,並由自己去譜寫自己的人生。問題的關鍵,不在於那些所謂精英並非真正的精英,也不在於我的選擇必然最好,而在於我的生命屬於我,我有自己的思想和判斷,因此可以作出理性選擇並爲之負責。
選擇自己想走的路,活出自己的人生,是現代人最深的渴求。要滿足這種渴求,我們就必須有權爲自己做決定。家長制最大的惡,在於它貶低和否定了人的自主性。
對自主的重視,體現在我們生活的方方面面。例如我們要求自由選擇自己的職業、婚姻、信仰和人生道路,甚至自己喜歡的政黨和政府。
我們也發覺,在大多數情況下,我們總是較他人更加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即使我們有時錯了,只要有自由,我們仍然可以修改甚至放棄原來的決定。人總是在一次又一次選擇中學習,學習作出好的和對的決定。
更重要的是,我們不僅在乎結果,也在乎選擇本身。選擇的過程,其實就是在實現人的理性能力和道德能力,並讓自己真切感受到,自己有能力去建構追求和實現自己的人生計劃,並且爲自己的生命賦予意義。
這是一種自由人的意識。我們這種意識愈強,就愈不接受別人強加其意志於我們身上,愈不接受極權專制,愈加相信自己有權利去參與和決定關乎一己和關乎公衆的重要事務。它們的合理性,直接源於我們對生命對世界對歷史的真實感受和理性認知。人的尊嚴基於此,自由和民主之所以可貴,其理也在此。
4
討論至此,我們應可見到,基本自由之所以可貴,最主要的理由是這些自由乃實現個人自主的必要前提。而我們如此重視自主,則因爲它是活出美好人生的重要條件。
我們由此推出這樣的政治理想:一個公正的社會,必須使活在其中的每個人,有能力和有機會過上獨立自主的生活。這個理想,除了要求政府保障公民的基本自由,還有更深的政治含意。這包括:
在政治上,我們應該追求人人平等和集體自治的民主制度。我們可以訴諸不同理由來為民主辯護,但最重要的一點,是民主體現了這樣的信念:國家的權力來自人民。每個公民,不論男女種族膚色信仰貧富,都是國家的主人,都應享有平等的權利去參與和決定國家的未來。這是自主精神在公共領域的體現。
這種精神的價值,並非基於民主會帶來什麽後果,而是直接出於對人的尊重,尊重共同體中的每個成員都是理性的道德主體。
在教育上,我們應該致力培養學生成爲有獨立思考、有判斷力和有主見的人。欠缺這些能力,即使我們擁有選擇的自由,也不一定能作出好和對的決定。尤其在面對生命中的重要抉擇時,我們往往需要對自己有深入認識,對眼前不同選項的重要性作出價值評價,對如何有效實現這些選項作出理性估量,甚至要將這些選項放在更寬廣的意義脈絡來理解,我們才有可能作出合理正確的決定。
填鴨式和洗腦式教育的最大之惡,是壓制人的自由意識,阻礙自主能力的健康發展。未經反思的人生之所以不值得過,是因爲那不是你經過深思熟慮且真心認可的人生。
在經濟上,我們應該盡可能透過資源再分配及社會福利,保證每個公民享有充分的物質條件,過上自主的生活。
重視個人自主並不意味著要無條件擁護市場,因爲無約束的市場必然導致巨大的貧富差距,從而導致許多窮人只能在生存邊緣掙扎,徒令自由自主成爲天方夜譚。但我們並不因此要求過度的結果平等,一來這樣很可能令人們失去工作意欲,導致社會生産力創造力下降;二來可能會使那些選擇努力工作的人補貼那些選擇生活懶散的人。平等的分配,不等於公平的分配。
在文化上,我們應該致力創造和維持一個多元異質、豐富開放的文化環境。如果我們相信人性多元,每個人都會因應自己的能力、性格、喜好而作出不同選擇,那麽多元就是自主的必要條件。
如果一個社會只容許一個政黨、一種宗教、一把聲音,那麽人的個性就無從發展,更談不上有真正的選擇。但我們也要小心,文化市場一如經濟市場,一樣會有壟斷和種種不公平,並導致許多有價值的生活方式被邊緣化、被異化。所以我們不要迷信市場萬能,並以爲政府在任何情況下都必須保持中立。
以上所述,大略勾勒出一幅我所理解的自由人的平等政治。這樣的社會,絕對不是將自由和平等,市場和正義對立起來。恰恰相反,基於對個人自主的尊重,我們主張追求平等的自由權利,民主法治的憲政,重視人的個性發展的全人教育,公平合理的社會分配,多元開放的文化生活。
或許有人問,這樣的立場,到底屬於左派還是右派?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樣的自由社會,值得我們嚮往值得我們爲之努力嗎?成為一個自由人,對我們的生命是好的嗎?這才是真正的問題。
原載《政治的道德:從自由人的觀點看》(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15),第五章。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