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续

一根链子，套着命运的两端

用生命打破的枷锁，让我不敢直视。我延续了悲剧，却未能延续生命。

亲爱的宝贝：

你长这么大，第一次收到妈妈的信吧。

妈妈最近有些精神恍惚，总觉得好久没看见你了。早上去你卧室叫你起床背单词，却发现床上没有你的身影，被子叠得整整齐齐。

你的书桌上积满厚厚的灰尘，翻开的课外书，依旧停留在一个月前我陪你看到的那一页。

我找遍屋子，依旧没看到你的身影。我想和你说说话，找不到你，就只有写信给你了。

家里现在很冷清，只有我和姥姥两个人。你还不知道吧，爸爸走了，他离开这座城市了。

他走之前，对我说：

“是你害死了女儿，和你这样的人再也无法生活下去了。”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宝贝，妈妈可以接受他无情地抛弃我，抛弃这个家，却始终无法接受他说我害死了你。我那么爱你，怎么会呢。

这一定是他为了离开我找的借口，只是这个借口太过分了，他怎么能说你死了呢？

我依旧记得你出生时的样子，红扑扑的小脸蛋，卷翘的睫毛，高挺的小鼻梁。你俊俏的小模样让我想要把世间所有美好的东西都给你。

宝贝，屋子空荡荡的，很安静。空气里有垃圾腐烂的味道，窗外的阳光打在地板上，光束中浮满灰尘。

我已经好久没有收拾过屋子了，看着垃圾桶里的玻璃碎片，我混沌的脑子里浮现出一些零碎画面。

你耷拉着的双肩，布满红血丝的双眼，深深的黑眼圈，怒张的瞳孔，沾满泪水的脸庞，还有你捂着脸摔门而出的背影。

宝贝，我那一巴掌很疼吧？是因为什么打你呢？

哦，你和我说你不想去学钢琴了，你累了，你想放弃一切。

宝贝，当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很伤心吗。我打了你一巴掌，并砸碎放在桌角的花瓶。

花瓶撞击地板发出的碎裂声，将我带回到小时候，我的怒火达到极点。

伤人的话不假思索地从嘴巴里跑出来：

“我供你吃穿，让你学钢琴舞蹈，给你报书法课、围棋课，你就这样回报我吗？我把全部心血都放在你的身上，你对得起我吗？生个女孩就是麻烦，你还不如死了算了。”

你没有说一句话，只是用赤红的双眼瞪着我，眼泪像关不住的水龙头，然后甩门而出。门发出的巨响声让我冷静下来。

宝贝，你出门那一刻妈妈真的很着急，很后悔，想迈出脚追赶你，却瘫坐在了沙发上，再也无法动弹。

我看着茶几上你的照片，照片中的你躲在我身后，脸蛋很红，黝黑的眼珠里泛着淡淡的笑意。

你很腼腆，从小就不爱说话，也不敢主动找小朋友玩，总是喜欢待在房间里。

像极了妈妈小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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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生长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里，你姥爷是个迂腐的知识分子，在当地颇有名望。他一心想要个男孩，为家里传宗接代。

我的出生并没有给他带去喜悦。姥姥在生下我之后身体一直不好，竟再无法生育。我成了姥爷心头的一根刺。

从我记事以来，就没有看见过他的笑颜。别人家的孩子都在爸爸怀里撒娇，我却连话都不敢跟他说。

他不喜欢我，却处处限制我的人身自由。他不准我和别的小孩玩，也不准我对新事物充满好奇。

连上学他都要阻止，他说女孩知道太多知识无用。最后在你姥姥的恳求下，他才勉强同意。

上学之外的时间，我天天只能待在院子里和小猫玩耍。我不敢反驳他，我怕他，怕他连一个正眼都不再给我。

青春期的女孩大多是叛逆的，有段时间我迷上舞蹈，那是我第一次有反抗的冲动。我瞒着他在学校跳到很晚才回家，谎称是在补课。

听到这话时，他的眼里充满厌恶，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我却因此送了一口气。

我享受跳舞时大汗淋漓的感觉，旋转、跳跃让我觉得自己是自由的，不再受人约束。

但事情终究是败露了。

那天，下着瓢泼大雨。再一次晚归的我，看见他坐在屋角，他的脸色像极了天边的乌云。

他眉心处布满皱褶，眉尾耷拉下来，我看不见他的眼睛，只见他的眼皮在不断抽动。他握着手杖的双手重叠在一起，放在下面的手被握得发红。他不发一语地坐在那里。

看见桌旁摆着我跳舞穿的衣服时，我顿时心跳加速，感觉脸发红，耳朵发烫。

我不敢直视他，双手不安地扭动着衣角，怯怯地叫了一声“爸”，声音有些颤抖。

“爸”的尾音还没在空气中飘散，他的咆哮声就钻进我的耳朵：

“不要叫我爸，我没你这样的女儿。”

他用手杖撞击地板，发出“哒哒哒”的声音，每一下都敲击在我心上。

我还未回过神，他抓起桌旁的花瓶就往我身上扔。我呆滞之余，本能地偏向一侧，才未被砸中。花瓶碎裂的声音让我的心也碎成几块。

“我拿钱让你读书，你不但不知感恩，还背着我做这些没用的事情，我供你吃穿，你一点感恩的心都没有。当初就应该让你在家干活。生个女儿就是麻烦。”

宝贝，那一刻，妈妈真的很绝望。我想一死了之，却始终没有勇气。

那天以后，我不再跳舞，扔掉所有和跳舞相关的东西。我按照他的规定学习、生活，大学填志愿时，也应他的要求报了医。

即使我喜欢的是文学，却再不敢忤逆他。

大学，我去了离家很远的地方，我想要远离他，在一个没有他的地方生活。

直到他离世，我没回过家一次。

宝贝，不知道为什么，在听见他的死讯时，我莫名地松了一口气。我想，我终于可以去做想做的事情，不再受他的束缚了。

只是，他死后，每当我对着镜子起舞时，花瓶破碎的声音就回荡在我耳边，让我无法尽情地跳跃。

每当我下笔时，他严厉的脸庞就浮现在我眼前，让我静不下心。甚至我都不敢和陌生人说话。

直到工作，我也没能拾起当初的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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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贝，妈妈始终觉得自己的生命缺少一块。我想拼命地抓住身边的一切，却永远都抓不到，总有一双无形的手牵制住我。在我快要溺死在让我抓狂的汪洋大海时，你到来了。

当得知你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时，我似乎找到人生的方向。那一刻，我想把我生命中缺失的爱都给你，让你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公主。

产检时，医生告知我：是个女孩。我的心“咯噔”一下，我真害怕自己曾遭遇的不公出现在你的身上。

当看见你爸爸的笑容时，我松了一口气，却莫名生出“如果是一个男孩就更好了”的想法。

宝贝，我看着你一天天长大，当听见你第一次叫我“妈妈”时，我的心都被萌化了。

看着你稚嫩的脸庞，我发誓要给你世上最好的一切。让你尽可能地学到更多的东西，将来有能力去选择自己想要的一切。

所以，我在你很小的时候就教你学英语，背唐诗。每当你想出去玩时，我都会呵斥你，即使你的双眼布满泪珠，也不会让我心软。我给你报了各种兴趣班，你的周六日全在绘画、钢琴、书法课里度过。

为了让你有更多的学习时间，我不准你和朋友出去逛街，也不准你对书本以外的知识感兴趣。我没收了你的电脑、手机，只准你看书打发时间。

你总跟我抱怨累，我却不曾放在心上。你的精神状态越来越不好，我竟然完全没有发现。

宝贝，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开心的呢？你和我说想要放弃，我却打了你，还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你会怪妈妈吗？

宝贝，这么久没见你，你一定是在和我赌气，对不对？

你别再闹了，快回来吧。妈妈不会再干涉你的人生自由，我会陪你看偶像剧，陪你逛街买好看的衣服，让你和朋友聚会聊天。

现在天快亮了，妈妈先去睡一会儿。希望醒来就可以看见你活蹦乱跳的身影。

                                                    -----爱你的妈妈

                                                      2017.10.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