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千秋

        最早接触死亡，是在1978年。深秋那个灰蒙蒙的清晨，我那裹着小脚儿，整日把那几根根头发梳成油光锃亮发髻的奶奶，生命戛然而止。父辈们从常年落锁的南屋抬出一口朱红棺材时，我闻到了松木氤氲透骨的香气。据说这是奶奶有钱的父亲陪送她的嫁妆，两口，爷爷用了一口，这是她的。

        棺材四周都有雕花，正面雕刻的是一个抱着兔子脚踩祥云的仙女。父亲在棺材上用毛笔题了挽联，右边“玉女送西天”，左边“金童前引路”，横批是“一梦千秋”。一梦千秋！父亲落笔的刹那儿，八岁的我就愣在那里，有种醍醐灌顶豁然开朗的感觉。

        有时候我也纠结，你说，要是天上的小兔子不听话，我奶奶会不会踮着她那三寸金莲，拎着个笤帚疙瘩像撵我一样撵它？但不管怎样，“一梦千秋”这四个字，从此就深深地烙印在我心上，我的灵魂里。

        父亲的身体一向健硕，在他走的前两年突然说，不想给四个女儿女婿添麻烦，自己在老家买了块墓地，背靠山面朝水，他可以随时晒晒太阳，看花看草。

        确诊时医生说，无论手术与否，父亲都还有三个月，吃好玩好就行。父亲也早有交代，说与其让他苟延残喘，不如让他痛快地活着。我们隐瞒了他的病情，要做的就是让他玩好，吃好。

        父亲从来不问病情。有时我们私下问询，你说父亲他知道吧？！回答他是知道的，他怕我们难过，佯作不知。按医生的说法，他的这个病是剔骨的痛，我们给他准备了足够的杜冷丁，但他一支也没有用。每次问他痛不痛，他都笑着说不痛。起初我们以为他强忍着，但医生说这个痛他强忍不了，是他的造化，是福份也是奇迹。即使最后他下不了床的半个月，他也拖着瘦骨嶙峋的身子坐着轮椅拍了全家福。

      父亲有次似乎要走了，要求见我们每人一面。女儿嘱咐他一定要给她托梦，让她梦里与姥爷常相见。父亲摇着头，不托梦，省得你们老挂念着。他果然信守诺言，走后，我们至亲一次也没梦见过他，看来他走得安详，无牵无挂。

        走的那天下午，父亲很精神，一改往日的颓靡，身上的黄疸也褪去，眼神清澈见底，像新出生的婴儿那样纯净，我们以为他病情好转。本来那晚我计划住下，但单位打电话说有急事，我就回济南了。晚上八点多，妹妹给我打电话说，父亲觉得我给他揉脚揉得舒服，他想让我再给他揉揉脚儿。我还笑着回答，好，明天我就给您揉脚儿。

      凌晨四点多，电话铃突然想起，丈夫接的电话，说，父亲不好，让回去。我知道，我们的父亲走了。

        父亲的手还是那样修长，白皙，只是没有了温度，凉凉的。我和妹妹怕他孤单，陪他走了最后一程，从家到火葬场。在他进火化炉之前，我们看了他最后一眼，握着他凉凉的手，和父亲说再见！   

          当腾腾的火焰燃起时，我知道，我们的父亲开始了他的一梦千秋。。。。。。

        我们在父亲墓地周围种了花生，一墩一墩地簇拥着他，也种了他喜欢的木槿花儿、果树。无论什么样的季节，我们都可以来除草，浇水。当然，父亲也有机会看我们姐妹慢慢变老。也许，有一天，父亲梦醒，会说：姑娘，来，给我揉揉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