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1997
窗外又飘起了棉絮一般的雪花,积了一夜的大雪竟厚厚垒到窗沿之下,从窗内向外看去,竟像是那厚重的白茫茫一片分崩离析地四散朝天上飞去。她的目光不自觉地随着一团又一团的雪点急速跳跃着,仿若在玩一场不能落地游戏,必须不停向落在更高处的雪点转移方有生机。她的心也随着这急速下落的雪花和不停跳动的目光而欢呼雀跃着,她的嘴角浮现出了一丝微笑。
“菊子!你在看什么!还不赶紧做!”她心头一噔,匆忙收回了望向窗外的目光,重新踩动了因过于出神而不知何时停止运动的脚踏,缝纫机又在一针一线的“咔嗒咔嗒”中运转起来。
这已经很好了,她想。她想,乡下地里的牛粪应该还臭烘烘得热气腾腾等着某个辍学归农的姑娘去捡吧。
她想起四年前,也是这样一场要将世界铺天盖地卷白的大雪,她脱下了哥哥不合身的破絮军大袄,换上了只大一岁的姐姐留下的红色昵外套,坐在骡子驮着的木头三轮车上,以缓慢的行驶速度,义无反顾地驶离一条条鸡鸭牛狗“粪味扑香”的乡间小道,一眼也不曾回头。
铁皮的车身溅满乡间污浊的泥点,她跟随着人潮小心翼翼握住冬日阳光下反光的滑腻漆柱,不住地上下摩挲享受这神奇的顺滑手感,直至后面的人群骚动地把她向前用力推挤。她伸出一只手抚过每一张路过的座椅,棉布的面料还残留上一位坐客的温余,她虔诚地坐下,在发动机悦耳的轰鸣中享受车窗玻璃折射过窗外的风景,开往她梦醒时分幻想的梦境。编织袋中绑好手脚的活鸡不住地挣扎,似乎也感受到了城市的气息,在和她一起欢愉。她呆呆地从水泥板路一直向上望去,耳旁传来此起彼伏车队的奏曲,一栋栋矮楼神奇叠加向上伸展而去,耀武扬威地俯视她的一脸呆迷,黑夜被彻底照亮成纯粹的黑色,不掺一点星光的杂糅。空气里都是浓郁甜腻的香气,驱散她鼻腔里仅剩的牛粪气息,金黄的面团泛着奇异的亮光,膨胀的身躯如一颗颗闪光的宝石,她望着听着眼前耳边的一切,这一切,仿佛是在梦中,又仿佛是梦中都不会有的,她将脸埋在柔软的面包,那浓郁的异香穿透鼻腔治愈了她胃里的顽疾,眼睛却仿佛被熏出了血水。
她扯下布料塞进永远装不满的布桶里,脱下只有在冬天才不会散发异味的工衣,提起来城市后在天桥小贩“30一个,50两个”的摊位精心挑选的咖啡色手提包,忽然猛地扭头望向窗外——雪停了。
厚重的雪在鞋底的挤压下发出“唧唧”的抗议,她低头望着黑色的皮鞋在洁白的雪泥上印下一个接一个凹陷的花色图腾,却不会留下黑色的颜色印记。她想,下个月就是大年三十了,她要留在城里和哥哥一家一起,那么,今年该送什么呢?这个问题一个月前就开始困扰她,同在制衣厂的小梅取笑她:“你留在你哥哥家有什么好送礼的,亲哥哥诶!”是啊,她茫然地想了一会,她也不知道。“砰砰砰”,大片掉漆的铁门使空气中弥漫着锈蚀的腥味,即便轻轻地敲动也能发出扰民的巨响,镂空的铁门后单薄的木门内传来电视嘈杂的语声,她静默着没有动,她知道3分钟后嫂子才会开门。
“诶,你怎么才回来啊,我们吃完了,你的在桌上,自己去吃啊。”等她从静默中抬头,留下来的只有嫂子迅速消失在门廊的背影和遗落在冷空气中的语音。她不厌其烦地咀嚼着日复一日如出一辙的饭菜,鼻尖却敏锐地嗅到了空气中没来得及散去的鸡鸭鱼肉的香味,贪婪地想将所有余味收进鼻腔。“诶,这天气越来越冷了,是不是啊,菊子。”嫂子灿烂的笑容在这间阴暗、狭小的房间绽开,像是故意要在阴暗中逗笑的小丑,诡异的氛围穿透冷空气静静蔓延开来。“啊,是。”“嘿嘿,菊子。”像无数小丑一样,将头从左往右向上划个半圆,夸张的笑容自然而然消失在嘴角。今年是电暖炉,她想。
“这个男的,城里的,二十好几还没结婚,他们家是知识分子,诶诶诶,条件这么好的很少了。”她的大拇指将照片两边按得凹陷下去,眼睛细细探寻着,从头顶稀疏的发丝到脚底印在雪上的泥,男人笑成一条缝的眼睛和缀在两颊的横肉在她的心底悄悄清晰,她想起记忆深处另一种截然不同的俊逸面孔,也想起那张面孔身后遍地牛粪的泥泞。“是很好。”她红了脸颊,在哥哥嫂子起哄的喜悦声中拿出了钱包里唯一一张照片——那是第一年时,她斜倚在栏杆上幸福地笑着,一头长发乌黑发亮,身后是一片无边无际白茫茫的雪地。
睁开眼睛的男人是照片上截然不同的风景,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睛,当他望向星空,星星印在他的眼睛里,当他望向田野,麦苗印在他的眼睛里,当他望向她,她也印在他的眼睛里,不像任何一双她曾经见过的眼睛,无论望向何方,都只能印出生存的模样,她在那双眼睛里,找到了她的寄托,她的希望,她未来的家。
她搬出了哥哥的家,像当初离开村庄一样义无反顾离开了这座小城,去到了更远的远方。
可她依旧在制衣厂日复一日地踩着脚踏板,男人没有找到工作,也不愿意流连在这样的手工作坊,每日忙碌于埋头城市街头按小时收费的网站,拼写下一个个她看不懂的文字图案。每到月末,她便紧紧拽着两张薄薄的钞票,为他们两人买上一份热气腾腾的“回锅肉饭”,然后将剩下的零钱把男人空虚的口袋塞满,12个月,每个月末的这个时候是她最幸福的时候,她不怕看不到希望,她已经得到希望。
一年后,男人进入一家报社打杂工,几个月后,被提拔为报社记者,他们换了一间更大的出租屋,两个人都满心憧憬地望着这个城市属于他们的一隅灯光,可上帝却跟他们开了个不合时宜的玩笑。
她怀孕了。
1997-2007
孩子出生在一个猝不及防的深夜,她在大医院的手术床上痛了整整一天一夜,但却觉得很值得,7斤半的女孩,大家都很高兴,孩子的奶奶一直在医院照顾她,爷爷每天往返于家里和医院做菜送饭,没有人因为这个孩子是个女孩而郁郁不乐,大家都因孩子的“眼睛简直是和她爸爸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而欢欣雀跃。
如果这是一个男孩,那该多好,她想。
她和男人依旧回到了他们离开时没来得及告别的城市。三年后,他们贷款买了房,决定将孩子接回身边,她辞去工作,照顾这个真正被物质基础支撑起来的“家”。
小姑娘的眼睛和她爸爸很像,又大又圆,映照出这个世界上一切新鲜事物,可爱极了,三岁的年纪已经懂得很多事情,整天吱吱呀呀说个不停。白天她要打扫房间,在她记忆深处,过去那个小村庄里,只有被母亲打扫过的房间是唯一干净的存在,母亲每次只要一打扫房间,家里的男人们就欢欣雀跃,有了喝酒的心情。于是她将三岁出头的小姑娘送到了附近的私立小学,这样她就有一整天的时间用来打扫,打扫一个干净的家。
她总是提早半个小时等在校门外,手里提着一大罐冒泡的透明雪碧,下课铃声一响,老远就可以看到背着空书包的小姑娘朝她扑奔而来,她蹲下身把小小软萌的身躯拥在怀里,用手指轻轻拨开她被汗水黏在额头的碎发,问上一句:“今天和同学玩得开心吗?”然后看着小姑娘大灌一口雪碧,用喷着雪碧清香的口气说道:“开心!今天她们两帮人都要抢着和我玩......”那时候真是连吹来的风都阵阵清香,地上的草都寸寸有意思。
小姑娘很快长到了发育的年纪。在一次高烧中,被医生责令必须尽快学习如何清洗自己的私处,如若再学不会如何清洗,受到的惩罚将不再是简单的发烧,而是伴随终生的妇科病。她觉得城里的医生实在是喜欢夸大其词,大概是为了收取高额诊费,她们乡下的姑娘都是这样在发烧中长大的,谁也没听说过谁长大得过什么“妇科病”。这样新鲜的言令却在家族中掀起不小的波澜,爷爷奶奶特意从家乡的城赶过来,两位被岁月浓缩的老人用知识分子独有的犀利眼神望着她,他们的眼睛里,印着她卑微逃避的脸。每当夜幕降临,厨房连碗筷都清洗干净,电视也结束了它深夜的使命,这时厕所中的声音便伴随着淅淅沥沥的水声传来:“对,要洗干净,要爱干净知道吗。”
她爱干净,她知道,她们用的澡盆亮晶晶的,都是她洗干净的。
如果是个男孩多好,她想。
她拿出衣柜里浅咖色的套装,穿上,今天他说要带她和孩子去一个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去玩。可是她今天还没有打扫卫生。而且她一点也不想去没有去过的地方,她知道这个城市在哪里买菜、在哪里坐公交、在哪里办证,这就够了,她已经足够了解这个城市,那些她不了解的,她了解不了,她也不想要了解。大人和孩子已经穿戴整齐在门口等待,她恍若生出一种他们两人要结伴离去的感觉,离开这个,她打扫干净的家。“我不想去了。”男人原本亮人的目光此时更加慑人起来,两颊的赘肉顺着括弧肌的纹路耷拉下来,“开什么玩笑,快点收拾东西走了!”她沉默的抱紧孩子坐在沙发的边缘,听到孩子轻声在她耳边说:“妈妈我鼻子疼。”她像是立刻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抬头乞求道:“你听到了吗?她说她鼻子疼。”
她将她的长发剪成了齐耳短发,这样在用抹布抹地板的时候就不会阻挡她寻找尘粒的视线。
“妈妈我想买这个新出的冰红茶。”她拿起女儿递来的冰红茶细细地端详起来,凹凸不平的瓶身模拟冰块的形状,清透的茶色液体在每一个凹陷流淌,“不可以。”太贵了,三块五足以买一大罐也很好喝的雪碧了。八九岁正是对什么都很执着的年纪,当她看到冰箱里冰冻的冰红茶时,她猜小姑娘一定舍弃了好几天五毛钱一包的辣味零食。茶色的液体随着瓶身上下流淌,液体冰凉的的温度透过她的手掌,此时正是盛夏,她刚打扫完一天的卫生,她值得这份三块五的奖赏,她想。
“你怎么可以这样!这是我自己存钱买的,你自己小气不肯买为什么不经过我同意喝我的!”女儿紧咬着嘴唇强撑着眼泪控诉,冰红茶冰凉爽口的甜腻还未在她的舌苔散去,她一边吮吸着这最后的甜味,一边在女儿仇视的目光中不可自抑地感到自卑和惶恐,就像是戒毒所偷偷吸食了毒品的病人,在罪恶的深渊中品尝放纵的鲜美。
饮料很贵,热水壶更贵。当女儿胆颤地告诉她她不小心把热水壶浸在水里的时候,她蓦然想起小时候她踩坏自家谷物时那毫不留情挥来的大耙子——从此她再没去过那块谷地玩耍。女儿被她用衣架抽得满屋子乱跑,凄厉的尖叫刺激着她跳动的神经,直到电视声关掉。“你干什么!教育什么教育!一点都不知道怎么教育!就知道天天打打打!”她仿若被迎空打了一拳,蓦然生出了小时候绝不会有的勇气,“你再说!你再说连你一起打!”两架身躯就这样从沙发到地上,翻滚着,嚷叫着,像两只豪猪忘情地厮杀。
整整一个月,她流浪在城市的各个病房,却始终没有等到那亮人的目光。
如果是男孩多好,她想。
她的家不要她了,可她还没有打扫干净。
2007-2017
她终于又怀孕了。是个男孩。
在她临近四十的年纪,大家都很高兴,她最高兴。
男孩生出来很可爱,整整八斤,虎头虎脑,奶声奶气,就是不会说话。
在他四岁的时候,被确诊为自闭症。什么是自闭症?就是不会说话,没法和你沟通交流,严重的生活自理都不行,屎尿一生都没法控制。这不是智障吗?这不是自闭症啊,她的小孩怎么会是智障呢?“对,你要说直白的话,就是智障儿童。”医生说。
这张诊断书打破了所有人的喜悦,恐惧和疑惑像沙尘暴的漫天黑尘,以鬼魅的流动速度细微地、渗透地包围过来。
他们惶恐地抱着这个可爱的孩子四处求医,“你看,你看看,这么可爱的孩子,怎么会是自闭症呢?”医生不耐的招手,这样无知的“新星”家长他遇得太多。
每当夜幕降临,被这个沉重事实压垮的每一个人都在寻求宣泄。
“就是你!就是你的基因不好!弄坏了我们家的基因!我们家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人!”
“要不是你不会教育,弟弟怎么会到现在还什么都不会说!就是你只会生不会教!天天只知道把他喂得跟猪一样!跟个保姆有什么区别!”
“你为这个家一分钱都没有赚过!现在还带多一个累赘!” 她低着头沉默地将地板上厚厚的灰尘拢到她的身边,再包裹干净扔掉,她没有资格宣泄,这是她生出来的孩子,她是原罪。
小男孩从只知道流口水发出“吱吱呀呀”模糊的语音到终于知道了如何主动开口:“妈妈,我想吃饼干。”花了整整五年的时间。终于到了不得不上小学的年纪,她带着她的儿子,回到了制度宽松的小县城。
经过多年的探索,男人已经知道基因遗传多半在于男方,在她离开后,所有桌子椅子都积了一层厚厚的灰,要擦干净必须把所有杂物移出来,一个个用抹布擦净后再放回去,繁琐之余,既无聊又辛苦,于是这个家里的一切只好这么积灰地放着,他开始想念那个一尘不染的家,每天给千里之外的她一个视频通话。
女儿离开家去了不远的大学,仿若一瞬间被打了生长激素,竟会在节假日撒娇地发来信息:妈妈节日快乐,我好爱你哦!
她终此一生都绝不会回到那个充满污泥的小村庄,可光鲜亮丽的大城市却也容不下她,她最终还是被驱逐回最初出走的地方。
女儿突然发来信息:老妈你十六岁的时候在干嘛。
女儿喜欢写作,她猜她又要找素材了。
菊:16岁出大山,来到衡阳舅舅家,看到车,看到面包,看到楼房,看到灯,我感动的流眼泪。
望向窗外,她仿佛又看见了十六岁那年的那场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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