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那一刻，时光静止了，岁月不再流转，一切都停了下来。
她被眼前的景象深深打动，欢快地跳了起来，叫了起来。
黑暗将她团团围住，黛青色的山峦若影若现，只勾勒出一条线。漫天的繁星，像缀在黑布上的珍珠，闪烁着，跃入她的眼帘。
她这种静谧的美震撼了，她为此惊呼，为此颤抖。
1·
2003年，诺水县的人民过着简单而平实的生活，只有寥寥可数的街道，和熙熙攘攘的自行车。
那时候大部分家庭都没有电视机，当非典肆虐的时候，年幼的白景楠什么都不知道，她和同龄的小孩子一样，每天排着队领一碗药汤，然后在班主任不怒自威的威严下咬着牙喝下去，汤药的味道她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学校的操场是一片被岁月碾压得紧实的红土地，晴天尘土飞扬，雨天泥泞坎坷，白景楠在这块红土地上经历了许多个下雪的清晨，和无数个哭泣的黄昏。
那时候的林易南比白景楠矮半个头，很瘦，是个弱不禁风的小白脸，但格外喜欢打架，虽然每次都是被人打得鼻青脸肿。
白景楠个头高，胖乎乎的，每当她被同学嘲笑的时候，都只会自己躲起来哭。
他们都住在县城后面的山坡上，每天清晨，白景楠戴好红领巾，背好书包，走二十分钟的公路去上学。说是公路，其实只是红土砂石铺就的能行车的路，到了下雨天，路面又湿又滑，为了不摔跟头，常常得穿笨重的雨靴，小小的她拖着沉重的步子，艰难前行。
每天路过林易南家的时候，他都还没起床，然后他总能在校门口赶上白景楠，两个人总是一前一后的走着，从来没有说过话。
在白景楠上五年级的时候，再也没有见过林易南，她并未因此而有所感触，依旧在铁笼子似的教室里埋头写字，日复一日。
她亲手将校园里的香樟树的落叶扫进垃圾池，又亲眼看着它长出新的叶子，年复一年。
小小的她，并不知道未来对于自己意味着什么，却特别盼望着长大。
后来，她从这座小牢笼搬进了一座更大的牢笼，上初中以后，她偶尔会想念小学的好朋友，却从未想起过林易南。
如果八卦是三姑六婆的特长，那么这种天赋必定会遗传给她们的孩子。在小学时候，白景楠就听说过姑娘小伙子们写情书的八卦。
小学时代的情书是碎纸片上歪歪斜斜的铅笔字，初中时代的情书就是藏在美丽精致的笔记本中的诗。
白景楠从来没有收到谁的情书，但是班上不乏情书堆叠的女孩子，那些青春懵懂的小姑娘们，也乐于接受这种体现个人魅力和品质的方式，聚在一起讨论班上那些学习拔尖或者长得好看的男同学。
白景楠似乎是一个例外，她是那种看见男同学就会脸红的女孩子，特别是那些身上带着光芒的男同学，她是避之不及的。
她那时候的好朋友叫文芳，每到周五放假，她们会像影视剧中的男女主角那样依依惜别，周日开学时又像久别重逢的恋人，一定要相拥片刻再执手相看，以解相思之苦。
可是有一天，这种浓郁的情感逐渐失衡了，因为文芳有了新的好朋友。
白景楠的心像塞了一团棉花，又像缺了一个角，每天七上八下，水泄不通。
她第一次尝到了失去的滋味，第一次吃醋，是为了一个女孩子。
后来，她在日夜更替中修复自己受伤的心，她像一个第三者一样抚平自己心里的情绪，接受了这个现实，因为她也有了新的好朋友。
她第一次明白，太过亲密的关系，难以长久。
她在刚进入青春期的那年，开始感受到了成人的感受。不过在接下来的十二年里，她的每一次失去都比第一次更歇斯底里，她的每一次释然都比第一次更痛彻心扉。
2·
2008年，县城的车和人渐渐多了起来，以前尘土飞扬的街道和马路铺上了砖块，街道两边的商铺齐刷刷的挂起了崭新的招牌，楼房一栋比一栋高，小区一个比一个密。
白景楠一家人从山坡上搬到了山坡下的街道，离学校只有几里路。
地震来临之前，白景楠只在地理课本上见过‘地震’这个词，对于自然灾害的概念，就好比武侠剧中的绝世神功一样，知道它们很厉害，但有权保留个人疑问。
那是一个初夏的午后，知了在洋槐树上哼唱着陈旧的调子，树叶儿斑驳的影子在白景楠的脸上跳舞，按照往日的情形，她会在第一节晚自习下课后，会看到夕阳西下的美景。
然而当她午睡后，像往常一样去学校上课时，刚进到学校大门口，就听见围墙轰隆隆地倒下的声音，教学楼的瓷砖哗啦啦地往下落，教学楼的西侧是洗手间，不知从哪里来的水如水库开闸一般从六楼的西侧往外喷，她被这一切吓到了，脚下的颠簸感提醒她该做些什么，可她傻傻的愣在了原地。
像做梦一般，那些神奇的景象瞬间消失了，耳边猛地响起女老师高亢而颤抖的声音——地震了！她才明白这不是做梦，无数孩子们纷纷往操场上跑，偌大的操场变成了一锅粥。
被人群淹没的白景楠四处挪动，试图寻找同班同学的身影，就在她转身的那一刻，人群中有一张耀目的脸映入她的眼帘，四目相对的时候，他对她笑了，她当然知道那是谁，吓得赶紧躲进了人群中。
以后的那段时间，在政府的号召下，学校停课，学生放假。人们不敢在楼房里住，晚上都纷纷到广场上去住，白景楠一家暂时回到山坡上去，夜里就睡在院子里。
那时候的夜空，满天都是星星，又大又亮，还一闪一闪的，月亮比盘子还大，还能看见月亮上凹凸起伏的山丘，爷爷说那里住着一个砍树的人，她笑着说那是假的。
后来她给同学们讲自己在地震那天看到的神奇景象，大家都笑着说是假的。
她从电视新闻里渐渐明白自己经历了什么，年幼的她第一次体会到生命的脆弱，她无疑是命运的辙轮下无比幸运的那一个。多少年后，当她再次遇到在那次轰动全球的地震中存活下来的人，心里总觉得亲切而温暖。
我认识白景楠的时候，她有着乌黑浓密的黑发，纤细修长的手指，她喜欢扎低马尾，穿阔腿牛仔裤，她喜欢在漂亮的笔记本上写出俊秀娇小的字，如同她细腻的心灵一样。
那一年学校开始分文理科，我和林易南都分到了白景楠的那个班。
那时候的林易南是学校的风云人物，他不仅人长得风度翩翩，作风也是独树一帜，不仅打得一手好球，还打得一手好架，经常被班主任老师请家长。
他是单眼皮，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缝，尽管如此，那双迷人的眼睛依旧如初夏的暖阳一般，温柔而耀眼。
他和白景楠住得很近，他经常跟在她的身后，偶尔上前去说几句话，渐渐的，两个人的交流越来越多起来。
白景楠无疑是老师同学眼里的好学生，她有着比同龄人更高远的目标，她要考上理想的高中，理想的大学。
然而她也不过是一个青春懵懂的小女孩，会买好看的石头当宝贝一样藏在枕头底下，会悄悄的许一个愿望告诉自己一定会实现。
有一天，她发现自己喜欢上了林易南，这让她无比惶恐，她不知道该怎么办，躲在窗帘里哭了整整一个下午，哭累了以后，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和林易南，醒来以后更加陷入一种无以复加的羞耻和自责，然后决心把关于林易南的一切都藏在心底。
而林易南呢，他依旧过着混混沌沌的日子，在初三的最后一个学期交了一个女朋友，那个女孩子总是穿着蓝色的连衣裙，留着像芭比娃娃一样的短发，他看起来很开心。
没有人知道他在心底暗暗喜欢着白景楠，没有人知道他曾在一个漫长的夜里躲在房间的角落里写了一封长长的学名叫做情书的信，没有人知道他心里的自卑和痛苦，他像一个潜藏在敌占区的共产主义者，爱情是他最真挚的信仰，这份信仰因白景楠而生机勃勃，因白景楠而不见天日。
3.
2015年，电影《恶棍天使》上映，电影中有一句经典台词，让白景楠终生难忘的。
“要想和一座城市发生关系，就要和这座城市的人发生关系。”
那一年的白景楠已经成了家长眼里的大人，男人眼里的女人，可她依旧是一个小姑娘，依旧像小时候那样在心里默默许愿。
她毕业了，穿上了高跟鞋和白衬衫，在拥挤的地铁里往返于环球中心的办公室和出租屋之间，她不知道这样的生活是不是自己想要的，她从未认真的选择过，思考过，只是日复一日地活着。
常常一个人逛完市中心的每一栋商场，试几十套衣服，然后搭最后的公交车，选靠窗的位置，听漫不经心的音乐。
偶尔去王府井百货买一张电影票，一只哈根达斯冰淇淋，坐在空荡荡的影厅里，也会羡慕那些被男朋友牵着的女孩子。
看完《恶棍天使》，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悲凉，她在这座城市待了很多年，却和这座城市毫无关系。
她从未想过会在这座城市遇到林易南，毕竟诺水县的岁月已经非常遥远，她只记得在炎热的午后，她躺在沙发上睡午觉，一觉醒来常常误以为是第二天清晨。
那样的时光里，她还不懂什么叫长大。
彼时的林易南还是标准的寸头，穿着运动套装，胸膛比以前更加宽阔，个子比以前高了很多，举手投足也比几年前更稳重了。
那天她和闺蜜去附近商场的健身房咨询办卡，刚好他在前台帮忙修电脑，白景楠几乎没有认出他来，他却一眼认出了白景楠。
他理所当然的免费帮白景楠训练，偶尔一起吃饭，聊天。
林易楠会做饭给她吃，谁也想不到，那个喜欢打架的男孩子，会变成厨艺精湛的男人。
她看着在厨房忙碌的林易南，想起年幼时在沙发上哭过的自己，想起初中毕业时，她想到可能再也见不到林易南尔号啕大哭，想起无数个一起上学放学的日子，心里百感交集。
她忍不住幻想着有一天，当她长满皱纹和白发，当林易南的腹肌变成啤酒肚，当岁月无情老去的时候，林易南给她做菜吃，忍不住笑了。
总之，毫无悬念的，他们在一起了。
在白景楠初尝禁果的那晚，她哭了整整一夜，尽管那时候她已经不小了。
林易南也吓得不轻，抱着她一夜没睡，两个人都是一夜未眠。
她没有想到这种少女到女人的蜕变是如此的痛苦，这种痛让她既恐惧又紧张，让她悸动不安的同时，也对这个男人有了更多的依赖和期待。
他们是彼此的梦想，是幼年时期的遗憾，是青春里最初的美好。
他们弥补了过去，却无法填满未来。
白景楠满心欢喜地以为，他们会一直在一起。
后来，林易南还是和她分开了，她没有告诉任何人是为什么，甚至关于他们交往的细节也没有人知道，白景楠始终守护着她和林易南的一切，缄口不言。
她相信，他们是相爱过的。
谁不知道2015年之后，他们到底有没有想念过彼此，到底是什么让他们分开。
后来白景楠交了很多男朋友，每一个都不超过两个月。
后来，林易南交过很多女朋友，每一个都和白景楠不一样。
后记·
2020年，因为疫情的影响，大家都滞留家乡无法外出，偶然一次上街买东西，我见到了林易南。
他胖了很多，牵着一个微胖的短发女孩，我仔细看了看，脸型和眼睛都和白景楠一样。
前几天白景楠晒出了结婚照，她的丈夫有点胖，也喜欢穿运动套装，和林易南很像。
她望着满天繁星，想起林易南，心中无限感慨。其实那年分手，是她提的，那时候年少无知，以为爱情就该花前月下，林易南忙着加班没有陪她过七夕节，她觉得这不是爱情。
此刻丈夫已经睡了，她看着那扇灯光明亮的窗户，再看着静谧深邃的浪漫星河，才知生活本没有花前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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